发烧

  管平波缩在笼子里烤火, 厅中的人来来回回的搬着箱笼。巴州比邻洞庭, 程家主奴连同箱笼一并送上大船, 一径往入洞庭至长江, 而后沿运河北上入京。那绿眸的将军是个老练的, 不一时就连人带东西清的干干净净, 厅内只余他与洪让并几个随侍的兵丁, 当然还有笼中的管平波。
  至中午,接到信的窦宏朗终于抵达,进门便见到了管平波的狼狈样, 演了好几日戏的他一时没刹住车,未及与将军洪让见礼,扑到笼子跟前, 心肝儿肉的直叫唤。
  那将军登时有些尴尬, 原以为是私盐案里的女打行,哪知居然是个良家。立刻轻声吩咐左右开锁。待兵丁过来, 窦宏朗方醒过神, 急急走到厅中拜见洪让。
  不等窦宏朗行礼, 洪让忙道:“还不快拜见孔将军。”说完这句, 自己都有些牙酸。好好的个驸马不乐意当, 偏让人称他作将军,他这位表侄子当真性格古怪之极!
  洪让的表侄孔将军, 便是陆观颐之表弟孔彰了。原袭阿速卫指挥使,前年回京述职, 顺道带着青梅竹马的异族妻子拜见长辈上族谱。哪知入城那日, 被路过的端悫公主瞧见,一眼定情,死活要嫁与他。他已有妻室,圣上如何肯?父女僵持间,恰孔彰之妻出门时惊马跌了腿,得了七日风,当日便一病死了。圣上磨不过女儿,只得下旨赐婚。
  孔彰却是个倔的,生生守了一年的孝,方在去年年底完婚。端悫公主因此十分不爽快,只觉得先前的姜氏碍眼,把孔彰调离了阿速卫,任了同级南山营参将。如今姜戎自家打的你死我活,倒无甚边患,孔彰便被公主留在了京中。
  新婚燕尔,理当蜜里调油。偏孔彰是个冷淡性子,连家中嫡亲的祖父都不喜他,旁人更不用提。端悫公主却是圣上掌珠,自来要什么有什么,对着孔彰的冷脸,才结婚就发了好一通脾气。哪知孔彰就不是个小意殷勤的性子,便是公主怒的把新房砸个稀烂,他也只是跪着,半句软话都不说。差点把孔家长辈急出个好歹。也是巧了,朝中彻查苍梧郡私盐之事,定了程知州罪,欲秘派钦差捉拿归案,孔彰索性同圣上请了旨,圣上亦想着小两口彼此冷静一下,便使他往苍梧郡来了。
  故,管平波是着实冤的飞起,搁寻常的府兵,只怕还不够她消遣的,偏偏上头神仙打架,没事来了个常住边疆的大将,把她逮个正着,找谁说理去!
  洪让更没处说理,打叠好精神迎接钦差,好么!来的是自家该在京中侍奉公主的表侄子!见面先拜驸马,表侄子脸拉的老长,闻得左右皆唤将军,麻溜的改了口,心中已猜着是同公主拌嘴了。洪让愁的头发直掉,夫妻拌嘴是小事,可那是公主啊!有跟公主拌嘴的驸马么?你想死别连累全家好么!?最恨的是孔彰才到同知府上,说完公事,张嘴第一句便是问陆观颐,把洪让惊的寒毛炸起,登时万分感激老婆把人治死了,否则看她跛着腿,他非得被这位冷面表侄子弄死不可。偏生又影影绰绰听见窦家收了个养女,使人去诈了一诈,发现不是,才大大松了口气,把三魂七魄收回了本体。
  就这么一个吹不得打不得的表侄子,洪让好几日都不得安生。他不会哄公主,致使公主不满,皇家可打可骂,可寻常人惹他一个试试?皇家能头一个出来摁死!寻常的表侄子,可摆个长辈的谱儿;寻常上峰,也可有百般手段讨好。然碰上孔驸马,是酒也不喜,钱也不爱,美食佳肴更是懒看一眼,端的是个铁刺猬,不知如何下嘴。洪让现在想的是,赶紧把瘟神礼送出境,他才能把没过完的年接着过好。这么个冷面冷心的主儿,公主真眼瞎!
  话说窦宏朗,哪里认得什么孔将军,只瞧他神情严肃,又坐在洪让上首,必然位尊于洪让。他刚得了个七品县令,对着洪让且要行大礼,何况洪让的上峰。规规矩矩的拜了两拜,不料孔彰竟不傲慢,起身答一揖方坐下。窦宏朗又拜洪让,洪让亦回了礼。窦宏朗暗暗打量了上首的孔彰一眼,心道不知他是何来历,能唬的洪让夹着尾巴做人。如今程知州犯事,巴州只怕要落入洪让手里,偏生洪让与窦家不对付,若能向上结交,亦有好处。便陪笑道:“内子年轻不知事,冲撞了将军,请将军降罪。”
  孔彰只吐出了两个字:“无妨。”
  窦宏朗再陪笑道:“下官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万分惶恐。将军不远万里而来,不知可否赏下官个脸面,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孔彰又吐出了两个字:“不必。”
  窦宏朗:“……”
  管平波听得想炸毛,她的身体越来越难受。大厅开着门,过堂风横冲直撞,她跟前就一个小火盆,顶什么用?衣裳被火气烤的阵阵白烟,可冬日穿的厚,真不是一时半会能烤干的,何况她身上有伤,急需治疗。便是那绿眼睛的狗才飞的暗器没有导致人破伤风的细菌,那么大一个伤口,也极容易感染死亡。且身体越弱,熬过感染关的希望越渺茫。窦宏朗还在试图套近乎,管平波忍不住喊道:“老倌!我想回家!”
  窦宏朗噎了一下,孔彰从善如流的道:“送客!”
  窦宏朗:“……”
  重获自由的管平波装作没看见窦宏朗不大高兴的脸色,艰难的扑到他怀里,呜咽道:“老倌,痛……”
  窦宏朗待管平波男女之情是没有的,可到底一齐生活了四五个月,二人又没闹过别扭,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不落忍。领着管平波朝孔彰与洪让磕了头,匆匆的退出了程家大厅,往家中赶去。
  苍梧郡自来就不养马,故街上也无马车。窦宏朗雇了一顶轿子,抬至码头时,管平波发起了高烧。想着她受到的宠爱,窦宏朗心里有些慌,一面吩咐人去城里请大夫,一面抱着管平波登船,催促着往家中去。待上了岛,松懈下来的管平波已昏了过去。
  肖金桃从家中接了出来,见管平波的衣裳似有潮气,摸上一把,唬了一跳:“怎地浑身都湿透了?”
  窦宏朗道:“我也不知,我去时她还叫关在囚笼里。”
  肖金桃跺了跺脚,忙吩咐道:“快把火箱架起来。”
  练竹等人也跑了出来,忙道:“且先换了衣裳,放到热水中暖和暖和才是。”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拥着窦宏朗到二房,雪雁早先飞奔回来,备好浴桶了。二房院内没有男仆,只有窦宏朗一个男子,陆观颐与紫鹃赶上来飞快的替管平波拆着衣裳。哪知才把管平波翻过来,就见衣服上骇人的血迹浸透了棉衣。陆观颐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却不停,一口气剥了个干净,才看见左后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
  肖金桃娘家夫家皆非善茬,走近前来瞧了瞧,道:“还好,不致命。老二你把她放进水里,托着她的肩膀别挨着水。阿竹你去厨房拿盐配了水替她冲洗。宝珠你去我屋里拿药粉并干净的布条,好给她包扎。”
  话音未落,就听窦向东在门外道:“如何?”
  肖金桃在内回道:“不知道,挣命吧。”
  窦向东登时呆在了院中,想着管平波未练完的阵法,痛的好似被生生剜了块肉!好容易大夫来了,入内诊治,窦向东方才回过神,又急的背着手直绕圈。心中祈求老天,千万放管平波一条生路!只要活着能说话,伤也好残也好,窦家定养她一辈子!
  窦正豪与窦崇成纷纷赶到,心里皆是惶恐不安。跟着窦宏朗去接人的长随早把程知州坏事告知了众人,再多便说不清楚了。全家上下都等管平波的消息呢。
  一时,外头四个大汉抬了个足有六尺长的大火箱进来,肖金桃走出来道:“放到西厢的堂屋里。”又唤厨房的人在火箱底部放了两个炭盆,待火箱烧热,用厚厚的草木灰把炭火盖住,再放好架子,铺上棉絮并被褥,将洗完澡包扎好的管平波安置在其间。
  练竹担忧的道:“她正烧着,下头的火气不要紧么?”
  肖金桃道:“所以我用灰罩了火,微微有些热便好了。不然这大冷天的,她再着个凉,只怕神仙都难救。”
  大夫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奶奶既是受了寒,万不能再冻着了。”
  窦向东见安顿好了,踱到屋里看了一回,忍不住问大夫:“你看要紧不要紧?”
  大夫苦笑道:“太爷,奶奶失血不少,小人可不敢打包票。”
  窦向东无法,只得先请大夫去客房休息。虽心疼自家将才,到底不是骨肉,还算冷静。肖金桃等人亦是难过的有限,唯有陆观颐守着管平波,心如刀绞。练竹哭的泪流满面,她却是一滴眼泪都无,静静的在一旁呆坐。
  一直守到天黑,众人都散了,陆观颐依旧不动弹。西厢的厅内点起了灯,雪雁拧了帕子,替管平波轻轻的擦着脸。碰触到她滚烫的肌肤时,忍不住痛哭出声:“姑娘,你说奶奶能不能好?”
  陆观颐心中阵阵抽痛,却是无比坚定的道:“能!”
  “真的么?”
  “嗯。”陆观颐心中默默背了段孟子,伸手将管平波脸颊的碎发拂至耳后,轻轻道,“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定能活过来,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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