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九)

  “只要这道懿旨公布天下, 你就将是陛下的皇后, 而姜家就是外戚之家, 想要破解当年之罪名, 不就很简单了吗。”
  顾洵想过懿旨上的内容可能是什么, 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如果让姜家洗脱罪名重获荣耀的代价, 是乙儿的幸福的话,他是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眉头紧锁早就没了平日风光霁月的淡定模样,葛太傅这个老狐狸, 难怪这么轻松的就同意让他一同前往。
  原来是别有用心的,他到底图的是什么,当年已经有过一个姜皇后的惨剧了, 如今这是希望乙儿成为下一个姜皇后吗?
  一想到金皇后为了大周牺牲了这么多, 换来的却是国泰民安,以及姜家满族遭难的下场, 他绝对不会让乙儿步她老人家当年的后尘!
  即便今日不是以喜欢乙儿的身份在这里, 只是单纯的是乙儿的长辈, 也万万不能同意这件事的。
  难怪当初姜裕恒会誓死不让乙儿进京, 原来还有这些牛鬼蛇神在等着她。
  顾洵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看来太傅今日这是鸿门宴,为的不是回忆往事帮助乙儿, 而是想推她入泥泽,时辰也不早了, 若是没旁的事, 下官就带着乙儿先回去了。”
  顾洵死死的拽着乙儿冰凉的小手,眼里的从未有过的强势和凶狠,他这是生气了。
  乙儿还有些没想清楚的地方,突然被顾洵带着起身,还有些迷茫,眼里露出了不解之色来。
  葛太傅摸了摸胡子,看来事情还有转机,“顾贤侄又何必这么冲动呢,不妨听一听姜姑娘自己的意思,女儿情长固然是让人感动,可也比不上家族的荣辱来的重要不是吗。”
  顾洵的身体微顿,一时之间心里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他比乙儿年纪大可能将来不能陪着她走过世间许多路,他也是到前些日子才知道上进。
  在对姜家的事情上也不如周以世给的帮助多,可他就是自私的不想放弃乙儿,即便是从她的口中说出选择家族,他也不会就这么放手。
  抓着的手忍不住更用力了一些,想要张嘴确认,只是话到候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在等,等乙儿的决定。
  就在气氛焦灼的时候,乙儿突然歪了歪脑袋,咦了一声,“你是在问我吗?”
  话是朝着葛太傅说的,目光却明亮灼热的看着顾洵,也同样用力的回握了一下他温暖的手掌,还俏皮的眯起大眼睛笑着弯成了一弯月牙。
  葛太傅愣了一下,明显没有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他想错了,她对顾洵根本没有那么在意?
  “是,老朽是在等姜姑娘的一个答案,这个懿旨本身就是姜皇后的东西,不过是交给老朽保管,既然今日见了姜姑娘,也该物归原主了。”
  “那老先生的意思是,这个是我的了?”
  葛太傅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当然是你的了。”到底还是个孩子,顾洵仕途一帆风顺将来也一定会入阁拜相,两人终究是有缘无分了吧。
  只可惜这场感情里面,付出的更多的人是顾洵,这会倒是有些替他惋惜了起来。
  不过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了,他要的只是小皇帝能安全,只要姜乙儿真的成为了皇后,又何须再惧怕什么瑄王恭王了呢。
  这么想着就心情大好起来,将明黄色的懿旨递到了她的跟前,“老朽也算是没有辜负当年姜皇后的所托了。”
  不敢顾洵再怎么不相信,乙儿还是高兴是接过了那道懿旨,惊喜的打开仔细的翻看。
  顾洵刚刚升起的一丝欣喜,在这一刻瞬间跌破,在她的心里喜欢都是虚假的吗?在她的心里家族果真比他顾洵更重要吗?那么当初又何必口口声声的说最喜欢叔父呢?
  他现在还记着,她红着眼眼里满是喜爱的神情,软糯的声音轻轻的说着最喜欢叔父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要怪的话,只能怪他没有能力,无法让乙儿相信他,就算不必入宫倚靠周以世,他也能帮她重振姜家。
  就在顾洵心情低落,眼里暗暗下决心的时候,乙儿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你错了,这才不是姑祖母的所托呢,你跟了姑祖母大半辈子,怎么连她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难怪姑祖母不喜欢你。”
  葛太傅还在感慨万千,被她这么一说,老脸微微一红,什么叫做难怪姑祖母不喜欢他?
  他的倾慕难道这么明显吗,这种话说出来他不要面子的吗!
  “老朽听不懂姑娘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怀疑这道懿旨是假的吗?这是当年姜皇后临终之前,我在病榻之前按照她的口述,一字一句写下来的,难道还能有假!”
  说完之后又正色道,“姜皇后那样出色之人,谁能没有钦佩之情呢,可话不能乱说,我与姜皇后一直都是止乎礼,我不愿在她百年之后还要背上这样的污言。”
  “不要急,我没有说姑祖母也喜欢你呀,姑祖母这样的人,志在天下,才不会拘泥于小情小爱。可你却是真的不懂她。”
  乙儿认真的低头看着懿旨上的字句,无比珍视的拿着手掌小心的摸着。
  “我虽然没能见过姑祖母,却从小听着她的故事长大,我能感受到她的骄傲和志向。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希望子孙为了达到某样的目的而舍弃真我的,她爱□□皇帝,所以她愿意入宫愿意成为皇后,愿意为了□□皇帝披荆斩棘,即便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也不后悔。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子,会不顾我的喜好,而为我赐婚吗?”
  葛太傅突得失去了言语,静静的听着她的话,回忆起当年她病重的样子。
  即便是人之将死,她也还是一样的气度雍容,岁月和病痛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刻下痕迹。
  “阿葛,五人之中你做事最为妥帖,把这件事交给你我很放心。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这个交给她,她叫乙儿,还未出世的时候我就给她算了命数,早晚有一日她会进京的,到时候你把这个交给她,其他的你就不必担心了。”
  葛太傅当时的心里只有难过,哪里还能想进别的,现在回忆起来,姜皇后最后好似还说了别的。
  到底说了什么呢?
  “我姜家之人从不依附他人而生,只顺应天命承社稷而兴,这个不过是为了警戒后人,莫因世俗纷扰而失了本心。”
  “若是她真的同意了,或许是我姜家命该如此。”他想起来了,她当年说的是这句话,他当时没有在意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以为是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所以即便是她薨逝之后,姜家遭难他也一直在等,等着姜乙儿的出现,把这个交给她,化解姜家和周家的恩怨。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姜皇后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这个,而是姜乙儿真的答应了,姜家也将不再是那个姜家。
  亏得他自诩是所有人当中最了解皇后的人,可到了最后却发现,从来没有看懂过她。
  那□□皇帝呢?是那个懂她的人吗。
  顾洵痴情的望着乙儿,他刚才竟然会以为乙儿会答应,是因为太在乎了吧,才会迷失其中,若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不会犯这种糊涂。
  “所以这个,不需要了。”说着乙儿突得大步走到了烛台旁边。
  还不等葛太傅和顾洵反应过来,跳跃的火舌就吞噬了懿旨的边角,迅速的在卷轴上蔓延开来。
  葛太傅的眼睛猛地瞪大,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冲了过来,拐杖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将燃烧着的懿旨一把夺了过来,生生以双手和衣襟扑灭了火焰。
  可也来不及了,懿旨已经烧了一小块了,连上面的字都烧了大半。
  气得葛太傅手指着她一直在颤抖,“你这小儿,这可是皇后留下的唯一物件,你怎么能就这么烧了呢!”
  他的年纪大了,有时候甚至会记不得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所以总是拿这个和画像来看,生怕等他死了到地府认不出皇后的模样来。
  如今她把东西烧了,他的寄托便断了。
  “我从未见过姑祖母,可并没有因为无缘相见而对她的钦佩之情减少,她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所以记住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东西。”
  葛太傅抱着手里烧了一半的懿旨没有说话,甚至顾洵何时已经拉着乙儿离开了葛府都不知道。
  良久之后,葛太傅才望着手中的残卷笑了起来,既然她明知道姜乙儿不会接受这份懿旨,又为何让他苦等数十年的原因都在这里面。
  “我苟延残喘了数十年,当时没有跟着你去了的原因就是为了等她长大,现在先来,原来都是你为了让我活下去的目标,我还真是不争气,到老了还要你为我谋划。”
  珍惜的将残卷的每一缕都拢在了一块,“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我还是不放心啊,她对沈绍都有那也的敌意,何况是当年罪魁祸首的先帝呢。原本我以为这道懿旨生效,她成了以世的皇后,总会放下对周家的仇恨,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如此像你的性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出了葛府的顾洵一路牵着乙儿的小手,两人散着步走在京师的街道上。
  才刚出正月,街上还是一派喜气,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顾洵的心中却有无数的暖流涌动,方才他是真的失了分寸,才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顾洵几次想开口,最终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乙儿倒是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今日收拾了不喜欢的人,又看到了姑祖母的画像,觉得再没有比这更顺心的时候了,可是叔父怎么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能知来事可晓天象万千,却摸不透喜欢人的心思,不过没关系,她会学,她学东西可快了!
  而且这还是头一次,叔父在大庭广众之下牵她的手,这种感觉真是比吃一碟子的豌豆黄还要开心啊。
  大周的民风相较历朝算是开放的,女子可以抛头露面,但像这样与男子挽手在街上的,不是血缘至亲,就是结为连理的小夫妻了。
  走到人多的地方,顾洵下意识的攥紧了乙儿的手,像是要想所有人证明一般。
  乙儿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顾洵,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红粉灯笼下的她明眸皓齿,让人移不开视线。
  喉结微微的抖动了一分,握紧了她的手往前走去,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府上,好好的将她拥进怀中,述说心中的万般情愫。
  可乙儿显然并不想这么快回去,平日里也只有和如欣上街过,这还是她头一次晚上出来街上,处处都是新奇,最为独特的是她身边的人啊。
  不远处她就看到了在画糖画的人小贩,她想起来了,上回还是严柏艺给她买的呢,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吃。
  顾洵顺着她的视线就看到了,拉着她到了小贩的摊前,“哟,这位相公给娘子买个什么花样的?”
  原本只是打算买糖画的顾洵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就泛起了喜悦,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也是这么登对吗?
  一扫刚刚郁结的心情,掏出银子让小贩画了一只小乙鸟,就让他不要找零了。
  “谢谢叔父,乙儿好喜欢。”小贩却困惑的眨了眨眼,刚刚这个小娘子喊旁边那位郎君什么?叔父?
  这年头叔侄两的关系也都这么亲密了吗?还是说大户人家都喜欢玩些不一样的情趣?
  等糖画拿到手的时候乙儿果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刚画好的糖画还没有完全冷却。还有些黏糊糊的,乙儿一口下去就黏了满嘴都是。
  果真是甜进了心里,顾洵握着她的手,往前走,过了最热闹的大街就是相对僻静一些的街巷,也许是时辰晚了,走动的人也少了。
  乙儿吃了一半,就举着糖画对着月亮一直嘚瑟的看,一副举着宝贝的样子,顾洵看着忍不住发笑,“不是很喜欢吗,喜欢便吃掉它。“
  “这是叔父买给乙儿的啊,乙儿要慢慢吃。”像是有些纠结不舍的样子,停住了脚步,将糖画举到了顾洵的眼前。
  “叔父尝尝?”可手却是一副要伸不伸的样子,好像顾洵下一秒说不用,她就会马上的收回去。
  顾洵故意的装作不知道,点了点头,“叔父直三岁之后也没吃过这个东西了,乙儿既然这么好,那叔父就尝一尝吧。”
  作势就张着嘴要去咬,黑影覆盖了头顶的一片黑暗,乙儿下一秒就被顾洵拉着转了个身,躲进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后头。
  后背就这般直直的靠在了树干上,眼里满是茫然无措,怎么回事,叔父吃个糖画也要挑姿势吗?
  这般想着湿润的唇瓣就落在了她的唇角边,眼睛慢慢的瞪圆,叔父吃的根本就不是糖画嘛!
  而是……她。
  顾洵也是安耐不住心中的悸动,在葛府当乙儿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可惜地方和人都不对。
  一开始只是准备浅尝即止,可甜美的让他一点点的加深了这个吻,反复的在她的红唇上来回留下他的痕迹,他真想告诉所有人,她是他顾洵的人。
  不论是周以世还是别人,都休想打她的主意!
  等到这个绵长又霸道的吻结束的时候,乙儿的脑袋都有懵懵的了,叔父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啊,不过她喜欢!
  他们两个现在好像那日在围场亲热的裴嘉齐和他的小妻子,乙儿一贯淡定的小脸腾的就烧了起来,是因为她想起来那日如欣的婢女说的话。
  连耳垂都带着淡淡的羞粉色,让顾洵更加的无法自拔沉浸其中。
  最后两人分开的时候,顾洵还用舌尖轻轻的舔了舔乙儿嘴角沾上的糖衣,在她的耳边沙哑的低喃了一句,“嗯,真甜。”
  至于说的是糖画还是乙儿,那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之后再牵着手往回走的时候,顾洵就没敢再动手动脚了,倒不是顾及什么,只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变本加厉,做出无法控制之事。
  “乙儿,方才,对不起。”
  乙儿以为顾洵说的是刚才偷偷亲她的事,大方的摇了摇头,“乙儿也很喜欢呀!”
  顾洵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是说这个,是方才在太傅府里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要按照懿旨上的去做,甚至慌了,想带着你走,归根结底还是不自信。我比你大八个春秋,终究是觉得配不上你。”
  乙儿没想到一向看着自信脱尘的叔父也会有没底气的时候,而且还是因为她,不知为什么心里甜甜的,拉着顾洵的大掌在眼前摊开,慢慢的在他的掌心用手指划着。
  她也从来没想过,原来叔父对这八岁看得这般的重,她在他的手心划的是一个洵字。
  想了想认真的看着顾洵,上下唇轻轻一搭,唤出了一直在她心里却没有喊出的名字,“阿洵。”
  顾洵愣了一下,像是没有听清一般,眼里满是炽热,“乙儿你喊我什么?”
  乙儿这次声音响亮了一些,甜糯又带着些鼻音的声音,好听的传进了他的耳里,“阿洵阿洵阿洵,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喊你阿洵,再也不要喊叔父了!”
  顾洵的喉结上下的抖动着,不管身处街巷之中,也不顾及周围有人,用力的将她拥进了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一般。
  “欸欸欸,你便是喊一百句一千句我也答应。”
  两人就像是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幼稚的一个喊着阿洵,一个应和着,倒是无比的温馨甜蜜。
  “阿洵,其实我认为姑祖母本意不是想让我真的做那小毛孩的皇后,她是怕我着了心魔,最终会与小皇帝正面为敌。”
  乙儿的体温本就偏冷,即便是顾洵捂了一路,也只是没有平日那么冰而已,“那你恨他吗?”恨先帝吗,恨姓周的吗,恨这薄情的大周吗?
  坚定的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恨的,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就像姑祖母明知道她摄政就会有这样的下场,却还是执意要做一般,这就是命数。她逆天改命将垂死的大周救了回来,她当时一定也很为难吧。”
  顾洵能够理解她的苦恼和忧愁,将她的手掌举起放在了他的胸口,乙儿能感觉手掌心下跳动的心率。
  “你不是她,你只要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若我是姑祖母,□□皇帝是阿洵的话,我也会像姑祖母的选择一样,因为我很喜欢阿洵。”
  “傻丫头,可我一点也不想做□□皇帝,□□皇帝没有能力保护姜皇后,可我不一样,此生风雨同舟,甘甜与共。”
  最终将握着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唇边,虔诚的印下了一吻。
  日月同鉴,此生不渝。
  “不过先帝的错终究是先帝犯下的,与周以世无关,他心地纯良,现在尚且年幼,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留在地上的倒影倒是越挨越近。
  从街巷口一路跟着的人愤恨的杂碎了手中的玉簪子,安宁郡主今日是得知乙儿住在顾洵家,准备买了簪子去看乙儿,顺便能见一见顾洵。
  她在南平郡王府待了一会,出来的时候晚了,这会才买好东西出来,就正好看到了相拥在一块的两人。
  看着手里的玉簪子,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明明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二人很是古怪,明明在围场看到两人抱在一块,还在自欺欺人!
  如今还不是都让她亲眼看到了,婢女害怕的跪在了地上,“郡主您怎么了,这不是刚买来的簪子吗,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换一个,可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我不气,我气了才是让这对狗男女得逞了,我们回去,去找乾礼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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