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愿服其劳

  “谢陛下隆恩。”长公主屈身行礼,微颤的语声,似含着真切的感激,礼罢,复又抬头,向贺顺安颔首:“有劳贺大伴传旨,天气寒冷,您也要保重。”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摇手:“殿下可太折煞奴婢了,奴婢区区贱躯,哪儿有那般金贵?”言罢,又殷勤躬腰:“倒是殿下,需得好生保重凤体,莫要受寒。”
  长公主微笑着,一颗心却如油煎、似蚁噬,恨不能马上把郭媛叫出来,问明因由。
  然而,愈是心忧如焚,她的面上,便愈是一派恬和,似是与世无争。
  “香山呢?”她笑吟吟地问,又往贺顺安身后张一张,掩袖轻笑:“我那阿娇何时出来呢?莫不是要叫为娘多等些时候么?”
  这话引得贺顺安直笑,躬腰道:“好教殿下放心,陛下心疼县主娇弱,说让县主先在里头歇着,等会儿派人直接送回长公主府。”
  “哦?”长公主竭力抑制住颤抖的手,一抬眉、一转眸,皆是欢喜温柔:“陛下待阿娇太厚了,这叫本宫怎么受得起?”
  贺顺安笑得眯起眼:“陛下就知道殿下会这样说,陛下叫奴婢转告,等一时散了,殿下且安心回去,陛下自有安排。”
  “谢陛下恩典。”长公主中规中矩地行礼,再中规中矩地起身,复又中规中矩地与众人作别。
  从头到尾,不著一丝愠色、不添一点惊意,唯温婉和善、亲厚柔懿,直教人如沐春风。
  待长公主一行离开,贺顺安又分别向徐元鲁、裴恕传达口谕,元嘉帝对他们各有安排,他二人领命而去,贺顺安方掀帘回屋。
  帘开处,冷风骤疾,元嘉帝正扶案立着,袖上金龙随风而动,似将踏云腾空。
  “陛下,奴婢回来了。”贺顺安收起满脸的笑,躬身禀道。
  元嘉帝摆手,凝眉看向他:“皇姐可还好?”
  不问旁人,当先问的,还是长公主。
  贺顺安低眉垂眼,语声恭谨:“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已经回去了。”
  元嘉帝像是怔住了。
  随后,他低低“唔”了一声,转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帐幔,似在出神。
  贺顺安的腰弯得更厉害了,鼻尖儿几乎挨去地面。
  他也没办法,又不能说长公主高高兴兴走的,长公主谢恩那副嘴脸,简直没法儿看。
  贺顺安也奇怪。
  他记得,原先长公主并不是这样儿的。
  在他的记忆中,长公主是个顶顶干脆、顶顶厉害的公主,先帝爷还在时,一群公主里头,就属她性子最烈、说话最直。
  可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骑着小红马跑来跑去的小公主,到如今,已然变作心机深沉的妇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儿倒更好,竟连戏也演上了。
  这种种因由,当真是不可说,不可说。
  贺顺安无声地叹口气,躬腰立着,动也不动。
  元嘉帝目视远言,难免慨然。
  他的皇姐,应该极恼怒、也极惶恐吧。
  平白无故地多出两千羽卫,无论换作谁,皆会如此。
  可是,分明恼怒惶惑,却不问不说,还要做出无事的样儿来,免他生疑。
  元嘉帝眸光动了动,眼神幽寂。
  天家无父子,何况姐弟?
  一个忌、一个猜,便有再深的羁绊,也终究难以维系。
  风拍帘幕,“扑啦啦”作响,远处似有断雁哀啼,一递一声,渐次隐没。
  那一瞬,元嘉帝的心底,有着一丝荒芜。
  其实,他还是想要护着他的皇姐的。
  纵使疏离、冷淡、猜忌,到底那也是他的至亲,他不能不顾,更不能眼睁睁瞧着外甥女去死。
  又或者,他其实更希望的,是拉他的皇姐一把,教她不要往那条路上去。
  然而,起到的效果,却似乎正相反,到最后,终是渐行渐远。
  “罢了,你退下吧。”元嘉帝挥了挥衣袖,有些意兴阑珊。
  贺顺安忙应是,悄步而去,出屋时,又带进一缕寒风。
  元嘉帝负了两手,在案边踱几步,蓦地转眸,看向一直默立于旁的陈滢。
  “丫头,为何你不把阿娇带到朕的面前来,再行问话,而是先行自己就问上了?”元嘉帝问,眉目温和,声音亦淡然。
  并非质问,而是寻常相询。
  陈滢遂屈身:“启禀陛下,如果臣女当真将县主带到陛下跟前,臣女以为,县主必定不肯说实话。事实上,臣女其实是用了点手段,才让县主道出了实情……”
  她快速地将自己对郭媛进行死亡威胁一事说了,又道:“……那件旧事,对县主伤害极大,她非常地害怕,整整四年绝口不提,就连父母跟前都不肯吐露半字,臣女以为,如果不是当时臣女使用了非常手段,她可能到死都不会说。”
  她再度躬身,语声转低:“陛下乃天子明君,县主又是陛下疼爱的晚辈、更是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外孙女儿,陛下若是亲临,县主反倒有所恃仗,一定坚不吐口,反叫陛下为难。臣女便想着,还是由臣女服其劳为好。”
  元嘉帝被她说得怔住了,再歇一息,险些失笑:“照你这话,你这还是为君分忧不成?”
  陈滢立时躬身:“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气乐了,拿手点她半晌,无奈摇头:“你这丫头,如今也学坏了,跟那臭小子一个样儿。”
  话虽如此,眼角却含笑意。
  陈滢之所作所为,堪称胆大包天,但换个角度想,却也算帮了元嘉帝解一把。
  若当时她直接将郭媛送至元嘉帝跟前,不出半日,太后娘娘必会哭到他跟前,皇后以及众嫔妃,也少不得陪着说情,到时候,公事也能给整成家事,而这世上最难断的,便是家务事。
  诚然,以元嘉帝之尊,此事总有解决之法,他还不至于被几个妇人辖制住。
  但是,若真到了那一步,总会伤及天家和气,且又有个“孝”字压在头上,一个处置不当,御史们又要蠢蠢欲动,何如陈滢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就把事情办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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