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筹划打算既已被看破,韩镜反倒坦然。
  “一箭双雕,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对策?傅氏死了,我自然会另寻好人家。”
  若冷厉权衡利弊,这确实是极好的谋划,也合乎相府果决狠厉的行事。
  但事涉令容,且令容入府后从无过失,更不像从前那两家般心怀鬼胎,显然已非利弊所能断定。
  韩蛰打量韩镜,双手在袖中握紧,“傅氏没半点过失,却遭祖父如此仇视,是因她做得不好,还是解忧犯错死后,祖父因失于教导而自责,无处发泄,所以牵怒?”
  “放肆!”
  韩镜心事被拆穿,脸色骤变,猛然起身,花白的胡须气得微颤,怒视韩蛰。
  韩蛰分毫未退,“难道不是?”
  第103章 裂隙
  书房内剑拔弩张, 韩蛰生得高健,比上了年纪的韩镜高不少。
  韩镜拍案而立, 脸色青白交夹,微微仰头看着韩蛰冷厉的神色, 脑海里却是当日相府后园,唐解忧哭着求他庇护, 却被韩蛰狠手杀死, 满眼惊恐的撞在墙壁, 香消玉殒。那场景曾数番入梦,将他在沉睡的夜里惊醒,独自在空荡的庆远堂盘膝而坐, 回想唐解忧初入相府时的乖巧, 临死之前的偏执。
  他心存愧疚, 不止因未能庇护女儿遗孤,也因重任在肩, 没能教导好外孙女。
  而年纪相若的傅氏留在府里,只会提醒他当时的狠心舍弃,默许韩蛰除掉唐解忧。
  韩蛰所说的自责迁怒, 更如利箭又狠又准地刺入心肺。
  从微贱之躯一路青云直上,韩镜能在昏君当政的朝堂上踩出立足之地,早就炼出铁石心肠、城墙脸皮。在内在外,他都大义凛然、威仪端方, 对唐解忧的溺爱愧疚、对傅氏的迁怒不满却如紧随在身的阴影, 只欲尽快掩藏。
  此刻, 韩蛰当面将这阴暗挑破,让人难堪之极。
  诸般情绪交杂,韩镜脸颊泛起些红色,猛然咳嗽起来。
  韩蛰神情冷然,倒了杯水递过去,却被韩蛰重重挥手,打落在地。茶杯咕噜噜滚向远处,撞在旁边的青铜炉脚,发出脆响。水渍洒落,犹自带着热气,。
  韩镜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眼神阴鸷,“你是铁了心要追究?”
  “只是想劝祖父收手。解忧走到那步田地,也是我考虑不周,没能让她尽早死心,反而偏执走上歧途。也是我取了她性命,来日泉下相见,我自会去跟姑姑和祖母请罪。”韩蛰脊背微绷,声音冷硬,“此事跟傅氏毫无关系,祖父何必迁怒于她。”
  韩镜冷笑不答,豁然转身,从书架角落取出卷书,从中抽出张纸。
  那纸被揉得皱巴巴的,虽被夹在书页中,仍未能抚平。
  他疾步走回,将它重重拍在案上,厉声道:“自己看!”
  韩蛰展开,上头是遒劲刚硬厉的三个字——“和离书”。
  含怒的脸上微微一僵。
  这是他去岁写的,在唐解忧撺掇高阳长公主,连累裴家母子丧命,令容提出和离之后。彼时他在书房生闷气,韩镜回府寻他,祖孙间也曾为如何处置唐解忧而争执。那时他对令容的感情不算深,却攒了满腔怒气,每每写下起头便烦躁揉为纸团,丢在篓中。
  却不知韩镜是何时捡了,收在这里。
  韩镜知他认得此物,轻拍桌案,“从前我如何提醒,你如何答应我的?”
  “温柔乡是英雄冢,若孙儿耽于私情,带累府中大事,须写和离书,送她出府。”韩蛰记起旧事,声音愈发僵冷,话锋微转,“但祖父也曾答应,不伤傅氏性命。”
  “我只问你,大业跟女人,谁重要?”
  “大业。但这回是祖父生事在先。”
  “我生事是为断你杂念,不再耽于私情!待事成后,你如何行事我都不过问。但事成前,众人性命都系在你肩上,决不许有半点错漏!身在沙场,锦衣司的事都顾不过来,却还惦记那傅氏,这是你该有的行事?”
  “所以——”韩蛰抬眸,皱眉道:“祖父是执意要除掉傅氏?”
  “我便执意杀她,你待如何!杀我抵命不成!”韩镜花白的胡须气得乱颤。
  四目相对,如龙虎对峙。
  韩蛰不闪不避,“祖父是长辈,有教养抚育之恩,我不会犯上。但其他伤及傅氏的人,我必杀之后快!府里处境艰难,祖父既然不能信守诺言,执意筹谋杀害傅氏,我自会分人手护她安危。届时外事未平,先起内患,挑起内乱拖累大事的不是我,是祖父。”
  他顿了下,眼沉墨色,目光锋锐,“至于唐敦,我必取他性命!”
  “唐敦为我出生入死,以身为饵……”
  “他却奉命算计我。”韩蛰遽然打断,冷厉决然,“他是祖父的人,不是我的。”说罢,朝韩镜拱手为礼,健步出门,那脊背犹自紧绷,显然怒气未消。
  门扇哐的重重关上,扇得烛火乱扑。
  书房里霎时安静下来,韩镜站在桌旁,脸色犹自涨红。
  好半晌,精光湛然的眼中蒙上黯色,他缓步过去,将那碎出裂纹的瓷杯捡起。
  当初奉旨结亲前,他就曾告诫韩蛰,绝不可耽溺私情,韩蛰也满口答应。去岁出了长孙敬那回事,他探问态度,韩蛰也曾信誓旦旦地说,娶傅氏只为摆设,没半点情分。直至唐解忧死时,他渐渐察觉不对,便欲在韩蛰动心深陷之前将傅氏斩除。
  却未料时至今日,韩蛰的情分竟会到如此地步——
  自幼锤炼磨砺之下,韩蛰向来冷硬狠厉,进锦衣司后踩着刀尖前行,对亲妹妹韩瑶都未必肯露温声,更不会看重旁的女人。如今不止与伙同杨氏护着傅氏,更不顾长幼,悖逆争执、逼他决断,甚至放下那等狠话。这在韩蛰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韩镜盯着瓷杯上极细的裂纹,皱眉时,额间皱纹愈深。
  府中大事须凌驾于私情之上,不止韩蛰如此,他更得做到。这回闹到如此田地,确实令他始料未及。更没想到,韩蛰会说出那种话。
  “他是祖父的人,不是我的。”
  冷厉决然,跬怒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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