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平氏的脸色登时变得凝重起来,要是老人家魂儿都不得安息,时不时来她家一趟,那就太可怕了。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孩子他爹,你给我过来。”
  叶二郎忙着,听到叫声,就瓮声瓮气地问道:“啥事呀?”
  平氏大声说道:“你别忙了,收拾一下,送木青去水杨庄一趟,我怕她迷路。”
  叶二郎不明白木青为什么要去水杨庄,叶木青又好声给他解释一遍。叶二郎不像平氏那么迷信,但也没说什么,让去就去呗。
  叶木青和叶二郎两人穿上厚厚的衣裳,叶木青还特意多带些钱,以备不时之需。两人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杨庄走去。这种天气,自然不可能去过河了,两人只能绕路,叶木青对这片地方不怎么熟悉,要是往常还好,凭着印象也能找到地方,可是这种大雪天,什么房屋树木都被白雪覆盖住了,一不小心就迷路,而且路上行人也不多。迷了路都没地方问去。幸好,她爹跟来了。
  父女俩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走得身上都热乎乎的,只是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刺痛。
  到了水杨庄,整个村庄异常静谧,大家没事都窝在家里,极少有人出来走动。
  叶木青循着依稀的记忆,走了一些冤枉路终于找到了杨水明和杨奶奶住的那栋小屋。
  可是,平常门可罗雀的杨家此时却来了不少人,叶木青一看这情形就觉得不妙。她快步跑过去,走到篱笆墙内,用力拨开人群挤进去。大家见她来了,一个个拿好奇的目光瞅她。也有一两个近邻居认出了叶木青,上前搭话道:“你是那谁吧?你上次来我家买过米。”
  叶木青点点头,“我叫叶木青,以前来过好几回。”接着,她颤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长长叹息一声,“水明的奶奶,昨个半夜里老了。”老了就是死了的委婉说法。
  杨奶奶到底还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所以,她昨夜是来梦里跟她告别吗?叶木青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这时候,那个邻居又说道:“我们大伙正在商量怎么办后事呢?杨家没什么亲戚也没族人,水明又小,这不,连副棺材都没有……”
  果然,人群中正传来争执声,意见分成两派。
  一方认为,杨家穷,又没亲戚,干脆就用席子一裹,下葬得了。
  一方认为,人死为大,不能就这么草草下葬,干脆大家凑点钱,买副薄棺也好。
  两方争执不下,但各有理由。
  杨水明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神木木的,他站在人群中间,拼命徒劳地比划着什么,可惜这些人没人听得懂。叶木青看出来,他是在试图向人表示,求求他们帮忙筹钱给奶奶买副棺材,以后他会还他们的。他的神情焦急而绝望,叶木青看了不由得一阵心疼。
  她三步并作两步,挤入人群,站在杨水明面前。
  杨水明这才注意到叶木青的到来,他那木木的双眸中微微闪烁出一点光芒,干裂得出血的嘴唇徒然地翕动几下又闭上了,只是用那双曾经明澈如今却空洞的双眼盯着叶木青。
  叶木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叶木青硬挤进来,争执的双方也都停下来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子。
  有人问:“你是杨家的亲戚?”
  叶木青点头:“是的。”
  有人追问:“啥亲戚呀。”
  叶木青低声说道:“干孙女。”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说水明奶奶有个干孙女呀。有人就问杨水明,杨水明迟疑片刻,坚定地点点头,表示叶木青说的是真的。
  大家一听说水明奶奶突然出现个干孙女,顿时觉得事情多少有些指望了,好歹出来个人主持大局了。不然,水明一个哑巴怎么办?
  叶木青跟着水明先进了屋子去祭拜杨奶奶,她的是尸身就放在堂屋里地上的门板上,上面蒙着一层白布。叶木青跪下来嗑了两个头,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她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毕竟,她还要帮着处理后事呢。
  她想想自己出来时带了不少钱,这时刚好用上派场。她先问众人:“一副中等薄厚的棺材需要多少钱?”
  有经验的人答道:“一般人用的棺材才一千文。薄些棺材的几百文吧,三百的也有,五百的也有。”
  叶木青算算自己带的钱,大概也就五百多文,只能买一副薄棺了,但还要办别的后事呢,她真后悔也没多带些钱出来。
  正好叶二郎也从外围挤进来了,叶木青忙上前问道:“爹,你身上带多少钱?”
  叶二郎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钱都在你娘手里,我哪有钱。”
  叶木青也知道这个情况,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难道一点都没有吗?”
  叶二郎迟疑了半晌,最后,在怀里摸半天,摸出二十来个带着体贴的铜钱:“就这么多了。”
  叶木青道:“爹,这钱我先用着,回家双倍还你。”
  叶二郎道:“你就把这些钱都给那孩子吧,别给的太多,要让你娘知道肯定又得说你。”
  叶木青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杨奶奶去世,本来只是想看看她,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对了,爹,我看这房子漏风,又被大雪压着,怕支撑不了多久,不如你去帮忙修修吧,我去帮着村里处理一下杨奶奶的后事。”
  叶二郎呆着也觉得无聊,就点头答应了。他进屋脱了外裳,拿了钉子、捶子、梯子便出门干活去了。
  叶木青回到人群中,接着跟人商量后事。
  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交给在场的几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人:“三位大伯,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对这里也不熟悉,水明也不方便,劳烦你们跑趟腿,去买副薄棺回来,我就这么多钱了,你们就可着钱花了就行了,买一副棺材一身寿衣。”
  那三人满口答应,当下就出门去买棺材。
  接着大家伙开始商量墓地,这个倒不难,藏在杨水明爷爷的旁边就是,紧接着抬棺材的人也选好了。
  半个多时辰后,买棺材的人便抬回来了一副薄薄的黑漆棺材,寿衣也买了。然后是穿衣,入棺。根据这里的风俗,杨奶奶的尸体至少要停放三天,所以今天不能下葬。叶木青不知是留下来等下葬后再走,还是过三天再来。她跟叶二郎商量,叶二郎不同意她留下来,一是她娘不知道他们要留下来,肯定会担心着急;二是杨家根本没地方住。
  叶木青想了想也只得先回家去,三天后再来。
  ……
  三天后,雪停了,但尚没有化完。叶二郎仍旧陪着叶木青去水杨庄。杨奶奶在这天下葬了。葬礼简单而冷清。没有什么哭声,不相干的人不怎么悲伤,真正悲伤的人已经哭不出来了。整个送葬队伍安安静静的,只听见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杨奶奶下葬后,叶木青本来想让杨水明跟着去她家,她家开着客栈,房子又多,他有地方住,到时帮着干点活,想必她爹娘也不反对。但杨水明却摇了摇头,用手比划说他要给奶奶守孝。还说她已经帮了他够多,不能再连累她了。
  叶木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好,你就在这里为奶奶守孝,等到守完孝,你就来县城的北街找我,我带到你去我家帮忙,我家开了个客栈,正要雇人呢。”
  杨水明看着叶木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叶木临走时,悄悄地席子下面给杨水明留了点钱。
  快到家里,叶二郎说他要去镇上买点东西,叶木青说到做到,给了叶二郎三倍的钱,叶二郎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私房钱,乐得合不拢嘴。
  叶木青目送着父亲离开后,脚步缓慢在往家走。她不想回家,不想面对着平氏的试探和询问,她的心里压储蓄着一股没有释放完的悲伤,她就这么一直在雪地里走着。但她终究还是得回家,太阳落山前,叶木青不得不往家走,在村子东头的空地,有一群孩子在打雪仗,他们跑着跳着笑着闹着。这与刚才完全是两个世界。一个充满着悲伤和安静,一个充溢着欢乐和热闹。
  死了的就那么去了,仿佛从没存在一样;活着的人还继续活着,仿佛死亡不曾存在一样。叶木青突然想起了陶渊明的那首挽歌: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她在心里默吟一遍,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眼泪。越往家走,路上行人越稀少,叶木青肆无忌惮地流泪悲伤,将胸中的那股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她一路走着,一路哭着,当路过朱家的别院时,她情难自禁地停住脚步,如果朱炎还在,不对,是张炎还在,她一定会上前敲门,跟他说说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惜,连他也不在了。
  叶木青伫立在张炎门前发呆,冷不丁地听见喵地一声,叶木青猛然回神,朝上一看,只见高高的院墙上站着一只白猫,白猫与墙上的白雪浑然一体,要不是它叫,叶木青根本发现不了。
  那只白猫就是张炎以前的猫白雪,只是它比现在见时瘦了一圈,毛色也没有以前鲜亮有光泽了。
  白雪站在墙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叶木青。
  叶木青擦擦眼泪,向它伸出胳膊,猫迟疑了一会儿,才从墙上跳下来,叶木青蹲下来抱着它。
  可能是白雪的出现对她有了慰藉作用,也可能是她把心里的悲伤压抑都发泄出来了,当她回到家里面对家人时,她的情绪又恢复了平静。
  平氏一见了叶木青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拉过她,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木青,你说你这脑瓜是咋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叶木青以为是她给杨奶奶买棺材的事暴露了,就以为是他爹说的,就用眼睛四处搜寻她爹。
  平氏气呼呼地嚷道:“我的老天,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个朱炎不是朱家少爷,张威荣才是,老天爷,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叶木青释然又无奈地叹息一声,她娘到底还是知道了。
  不过,瞒也瞒不住,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不过,这是谁告诉她的?
  叶木青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平氏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还有脸问,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是张威荣的兄弟,那个长得瘦得跟瘦子似的人告诉我的,他去给张家送东西,对了,还送了一篮子点心呢,你过来瞧瞧。”
  叶木青木木地嗯了一声。
  平氏又说:“对了,他还说,张威荣,不不,是朱威荣一得了空就来咱们家。”
  叶木青又嗯了一声。平氏径自在那儿发了愁:“你说我以前那样对人家,再见面多尴尬,唉……对了,原来的朱少爷哪里去了?你见过他吗?”
  叶木青摇摇头:“没见过,大概外出谋生去了吧。”
  平氏不知道在想什么,难得安静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闻
  叶木青本想把白雪留在家里, 可是猫不像狗那样,它只在叶家呆了一晚, 第二天就溜走了。也不知道它是回朱家了还是四处流浪去了。
  这几天, 平氏时不时地叨唠感慨张朱两人的事。两天后,朱威荣终于出现在了叶家。这次跟上次的架式全然不同, 朱家共来了两辆马车, 一辆坐人, 一辆用来装礼物。一箱箱的礼物摆在堂屋里,几乎让人下不去脚。这阵仗把平氏也给吓住了。
  朱威荣身着一身崭新的锦袍,面庞红润, 双目炯炯。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叫猴子的年轻人。
  他见了平氏和叶二郎,笑着打了声招呼。
  叶二郎本来跟他挺熟的, 这会儿却有些局促不安, 不停地搓着双手, 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一向能说会道的平氏, 也是神色尴尬, 只顾问些路上冷不冷, 地滑不滑这些客套话。
  朱威荣客气地回应着, 仿佛什么都跟以前一样,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平氏和叶二郎招呼两人进屋坐下, 叶木青和叶木莲去安排朱家来的下人。
  叶木香给他们端上了热茶,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叙。
  叶二郎仍像以前那样跟朱威荣攀谈:“那个威荣, 你最近忙啥呢?是不是又去找活干了,铁头和赵江就去外地找活干了, 听说工钱不少呢。”
  平氏用脚踢踢叶二郎,赶紧接过话道:“你傻呀,如今的威荣可是以前的威荣,人家是堂堂的朱家少爷,找啥活干呀。”
  叶二郎猛然醒悟过来,窘迫地笑笑。
  朱威荣也跟着笑了笑。
  平氏见叶二郎如此上不得台面,只得亲自上场,她问道:“威荣呀,你最近过得还不错吗?看你这气色可比以前好多了。”
  朱威荣点头:“过得还行,就是有些忙。”
  平氏笑道:“忙是应该的,忙了才好。”
  尽管平氏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但是面对朱威荣多少有些尴尬局促,聊天再三中断,每次断了又硬扯回来。中间聊到叶木香和铁头定亲的事,朱威荣说道:“这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到他们成亲,我一定得送份大礼。”
  平氏忙道:“哎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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