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招
父子二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 他何时回房的雉娘都不知道。
只知道第二天一睁眼, 他又不在府中。
胥夫人见她有些闷闷的, 以为她窝在屋子里有些无聊, 正好今日晴好, 于是让车夫套了马车, 拉着她一起出门。
坐在马车中, 胥夫人一直拉着雉娘的手,看着她娇美水嫩的脸,越看越喜欢, 慈爱地道,“雉娘,要是在家里呆得闷, 就和娘说, 娘带你到处逛逛。”
雉娘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马车驶到京中最繁华的街道, 停在一间铺子前, 雉娘抬头一看, 珍宝阁三个大字闪着金光, 她脑海里浮现那次夫君要送首饰, 似乎就是从珍宝阁里拿来的。想来这间首饰铺子就是胥家的产业。
胥夫人领着她进门,柜子后面的掌柜一看, 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笑脸弯腰地迎上来, 口中称着夫人, 少夫人。
他把婆媳二人引到二楼,二楼比起一楼,更加的奢华。
一楼的首饰们都是陈列在柜子上,而二楼的首饰全都是用锦盒单独放着的,一件件精美无比,宝石玉石和金饰相互组合,巧夺天工。
掌柜将她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的东西又比外面的更加贵重,红宝绿玉,通透水润,无一不是罕见的珍品。
雉娘起了兴致,随意地看着,胥夫人拿起一只钗子把玩,钗子的顶端是一朵碧玉雕成的花,花朵中间含着一块通透的红宝石,转动中,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她对雉娘道,“你随便看,看上就让掌柜的包起来。”
“娘,我首饰够多,就不用再挑吧。”
胥夫人将钗子放回锦盒,朝她一笑,“傻孩子,哪有女子嫌自己首饰多的,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希望自己的珠宝能堆满屋子。”
雉娘也跟着一笑,那倒也是,就像没有女子会嫌新衣服多一样。
楼下陆续进来的女客多起来,珍宝阁地处闹市,又是百年老字号。凡是珍宝阁所出的东西,必是精品,京中女子都爱在这里挑选中意的首饰。
进行来的客人们多数是官家女眷,也有几个往二楼而来,不过雉娘和胥夫人呆着的地方是外人莫进的。
雉娘站在内窗处往下一看,看见角落里有两位女子,一位梳着少女发髻,中人之姿,神色中带着傲气,这类型的女子雉娘并不陌生,方静怡就是例子。
另一个是少妇装扮,穿着比少女要差一些,看两人的衣着,并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少女拿着一只玉镯,好像在询问少妇的意见,雉娘听不见她回答什么,却能清楚地瞧出少妇讨好的神色。
胥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娘,你看那两个女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胥夫人顺着她的眼神,也看到那两个人,“一般来珍宝阁里买东西的女子,无不是有些家世的,难怪你看那两人会觉得奇怪。不过那姑娘看起来颇有些气质,想来出身也不会太差。”
少女恃才傲物的样子,看得让人有些不舒服。而那个少妇明显在讨好少女,雉娘暗忖,这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的女眷。
离得远远的掌柜可能听到婆媳二人的声音,恭敬地道,“夫人,少夫人,这两位女子最近光顾了几次,买过一些小玩意,小的听过她们交谈,似乎姓文,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家眷。”
雉娘惊讶地闪了闪眼神,姓文又是进京赶考的,会不会是她知道的那家?然后重新打量那两个女子,那少女莫不就是想和大哥结亲的那位?
那少妇又是谁?
这少妇正是文沐松的通房,姓孙。
她侍候了文沐松十几年,从渡古到京中,一直都陪在文沐松的身边。这次文家叔侄进京,她又跟着来侍候。同时进京的还有文沐松的侄女文思晴,就是她身边的少女。
文思晴是从骨子里瞧不上孙氏的,不过在京中这样的地方,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段家的少夫人偶尔会邀她去做客,其余的时候她都是呆在文家租的院子里,陪伴她的只有孙氏。
她此次进京,自然是冲着亲事来的,只可惜,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眉目。本来以为能嫁进赵家,却不想赵家看不上她。她心中有气,赵家不过是仗着女儿们嫁得好,其实真论起来,哪里能和文家比。
孙氏讨好文思晴,一直在夸那镯子好看,文思晴也有些心动,一直试戴着不舍得放下,但一想到银子,脸色不虞。
她将镯子从手腕捋下来,放回架子上,然后闷不吭声地离开铺子,孙氏小步跑着追上去。
文思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以前在沧北时还不觉得。文家毕意是书香世家,沧北地广人稀,但凡是来往的人都会对文家敬重不已。
可京中却完全不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听说过文家,要不是哥哥受太子赏识,恐怕境遇更加难堪。
两人七转八弯,回到住处,一进院子,文思晴就气鼓鼓地把自己的房门关上,在里面生闷气。
孙氏无奈地开始收拾院子,旁边住着的沈夫人来串门子。
沈夫人也是陪夫君进京赶考的,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孙氏虽是妾室,但沈夫人出身也不高,就没过多地计较这个。
孙氏将沈夫人请进来,两人坐在院子里,沈夫人冲着里面屋子低声问,“怎么?你们家小姐又生气了?”
孙氏苦笑,点头。
沈夫人道,“她呀,就是心气太高,没有给你脸色看吧?”
孙氏的笑容更苦,低声回道,“她是主子,妾不过是个奴婢。”
“你们家老爷跟前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上头没有主母,你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我听我家相公说,此次春闱,你们家老爷必能名列前茅,到时候封官受赏,你们文家就能东山再起。只不过…你们老爷功成名就,接下来就该迎主母进门。”
她的语气中带着同情。
孙氏脸上的苦笑僵着,似要哭一般。她都三十多了,又无一儿半女,老爷真要是高中后娶主母,就怕主母身份不低,一进门就搓磨她。再者她没有生养,时刻提心吊胆万一碰上一个恶主母,将她发卖,那可怎么办?
沈夫人看到她难过,安慰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要是你们老爷娶进一个心慈的主母,你也是有盼头的。只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你看你现在多好,虽是一个妾室,可跟正室也差不多,你们老爷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你也能做点主,要是你们老爷一直这样,你也就能一直做这后院的独一份。所以说世事难两全,万般都是命。”
孙氏被她说得咬着唇不说话。
沈夫人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不好意思起来,“你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是让你更加难过嘛。”
孙氏连忙道,“夫人也是好心,这段日子要不是多亏夫人,妾也是过得没趣。”
“那也是,咱们好歹也能说个话,在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我家相公读书,我又听不太懂,干着急。前日里,我相公在屋子里说什么,君主啊水的,还有利水什么的,我听得头晕脑胀。”
她说着,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
孙氏恢复神色,轻笑一下,“是君主如舟,庶民似水,水载舟行。利水之本,在于勤耕农灌,五谷丰仓。”
“对,对,就是这个,你看你不愧跟着你们老爷多年,这学问啊比起那些个秀才来都不差的。”
“夫人过奖了,不过是常跟着老爷读书,耳濡目染,知道得自然多一些。妾的学问都是我们老爷教的。”
沈夫人心一动,“看来他是真的很宠爱你。别人都说文四爷才高八斗,想来定然写得一手好字。”
孙氏抿着嘴笑,“我们老爷的字自然是极好的。”
“要是能有一副你们老爷的墨宝就好了,我必然将它挂起来,等以后文四爷高中,那墨宝必能身价倍增。”沈夫人的眼神中流出向往。
孙氏脸上隐隐现出得意自豪之色,想了想,对她道,“这有何难,妾帮您办就是。”
沈夫人两眼放光,一把拉着她的手,“孙妹子,你真是好人,要真是能求来,感激不尽,别的也不用写,就写你方才说的君主和水的,那话我爱听。”
孙氏满口答应。
沈夫人见她脸上还带着羞涩,感慨道,“那就多谢孙妹子。依我看,你们老爷心中也是有你的,你们要是一直这样多好。”
“妾哪有那个福气。”
孙氏低下头去,沈夫人叹口气,听到自己院子里面有动静,怕是相公在找自己。她连忙起身,急急地告辞。
留下孙氏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去了文沐松的书房,看着眼前的桌案,想着平日里在这里读书习字的男人,心中酸甜加交。
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如平时一般磨墨,然后学着男人的样子取笔,在铺开的白宣上写字。
不一会儿,带着墨香的字便跃然纸上,沉稳劲道,仿佛出自男子之手。
那边雉娘婆媳挑了几样首饰,看着天色不早,也乘马车回了府。
雉娘一踏进自己的屋子,就见夫君已经在屋,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不久。”
乌朵将带回的首饰盒子拿进来,然后关门出去。
胥良川望着精致的锦盒,锦盒上还有珍宝阁的印记。他眼神不明,想起自己生平第一次送首饰,就被小妻子给拒绝。
雉娘将锦盒随意地放在妆台上,“我的首饰已经够多,本不想再要的,这些都是娘挑的。”
“娘给的,你就拿着。”
雉娘莞尔,“嗯,我可不就是拿着嘛。”
她坐在妆台前,将自己头上的簪钗取下,转身问他,“夫君,今日你出门,可还有听到别人议论考题一事?”
“还是会有的,不过他们再如何议论,也和我们无关。”他淡淡地说着,起身走近,大手抚上她的发,将没有簪钗固定的发髻散开,乌黑的秀发如布一般倾泄下来,散落在肩头。
他颀长的身体从背后环抱往她,镜子中,两人如金童玉女般,男的俊逸出尘,女的貌美如花。
自她怀孕以来,他似乎又如成亲前的那般清冷寡淡,夜里睡着,也不过是抱着她而已,且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压着她,或是挤着她。
想起前段时间他在夜里如火般的炙热,她羞红了耳根。都有些怀疑那人和现在身后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的发间和优美的脖颈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他的眼神越发的浓如滴墨。
两人就寝时,她因为有孕在身,身子易乏,很快沉睡过去。他却抱着娇妻香软的身体,默念着清心经。
两天后,京中又是流言四起。这次也是因为考题之故,不过与前一次不一样,前一次只说是考题是农策,并无确切的题目。
而这次次流言中,举子们都在传,说此次策论的策问是,君主如舟,庶民似水,水载舟行。利水之本,在于勤耕农灌,五谷丰仓。
何以兴农利水,以载舟行万里,破浪拓疆域?
坊间求文章的人络绎不绝,暗地里做着买卖文章的写书们赚了不少银子。不过是一夜的功夫,事情闹得纷纷扬扬,流言满天飞。
御史大夫们的折子堆满祁帝的案头,祁帝这次是真的震怒,因为流言中的考题和今年的策论命题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究竟是谁,泄露了考题?
胡大学士听到外面的流言,想死的心都有,是谁?是谁想害他?
他好不容易当上大学士,陛下器重,命他当这次春闱的主考,他一直战战兢兢,连太子相询都只敢透露一分,不敢多言半句。
难道是姜侍郎?
胡大学士急急忙忙地换朝服进宫,汗泪齐下地跪在殿前。在他的前面,姜侍郎已经提前一步来请罪,正跪在一边。
祁帝的脸色十分的难看,折子被丢得满地都是。胡大学士更加心中忐忑,将身子伏得更低,恨不得贴进地里去。
胡大学士不停地磕头,“微臣有罪,微臣有负陛下圣恩,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考题被有心之人得去,散播开来。这泄题之人居心不良,分明是想借此扰乱朝纲,微臣请陛下明查。”
“哼,有心之人?那你和朕说说,这有心之人是谁?”
“这…微臣不敢妄自揣测。”胡大学士说着,从地上抬起头,看了姜侍郎一眼。
祁帝冷哼了一声,命人去洪少卿,让洪少卿去彻查此事。
洪少卿接到圣旨,先将买题之人抓出询问,再找到卖题之人,层层剥茧,查来查去,查到一位沈姓举子的头上。
沈举子大呼冤枉,说自己也是听到别人押题,想着试设赌局,谁知道被传成真考题,实在是冤枉至极。
洪少卿又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说是从隔壁院子里得到的。
文沐松被带到面前时,洪少卿的眼睛闪了一下。
这文沐松是太子的幕僚,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要是考题真是从他这里泄出来的,那可就不是押题这么简单。
文沐松自然不肯认罪名,他没有卖过题,也没有和别人说过题目,甚至他根本没有猜中题目,何来卖题一说。
但沈举子却一口咬定是文沐松说的,文沐松不认,两人僵持着。洪少卿请示祁帝,事关重大,祈帝心火窜得高,命人将他们带到殿前。
胡大学士和姜侍郎还跪在那里,看到押进来的两人,姜侍郎神色未变,胡大学士却是陡然色变,浑身发抖。
这文沐松是太子的人,他确实对太子透露过一点,要是真被连累,恐怕…
祈帝亲自审问二人,二人还是各执一词。
祁帝寒着脸看着他们,文沐松说沈举子陷害他,他不知考题,如何泄题?
沈举子似是在心里挣扎许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幅叠好的字,道,“陛下,这是文四爷卖给学生的,文四爷告诉学生,说文家人每回押题,十有九中,这是文家今年的押题。学生信任文四爷,觉得他不像是撒谎之人,便信以为真。想着要是文家押题真的灵验,也能赚些银钱,这才起了卖题的心思,也再三告诉过别人是押题,怎奈不知怎么传的,就变成真题,请陛下恕罪。”
太监将沈举子的东西呈到祈帝的面前,祈帝将纸甩到地上,冷声道,“是你写的吗?”
文沐松大惊,爬上前,抖着手拿起纸,顿觉两眼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