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建兴五年。”
  “哦,建兴五年……”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说,“建兴五年是个好年头啊,哀家记得皇帝登基第五年,天降瑞雪,全京城都是厚厚的白雪。那场雪下得好,把所有的腌臜都给洗涮得一干二净。”
  她似是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窗外,唇角微扬:“李勉。”
  “小的在。”
  “我记得,定国公满门也是那一年获罪的吧?”
  “是。”
  “嗯,看来哀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倒还不错。也是,这种普天同庆的大事儿,自然也得记得。”她低低地笑了两声,目光又落在大殿之中跪着的宫女身上。
  那眼睛,那眉毛,那五官中的每一点,都叫她想起陆家。
  其实她也不太记得定国公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十多年了,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呢?可她就是执着地要在这陆家之后的脸上找到旧人的蛛丝马迹,就好像沿着那些痕迹,就能将旧事摊开来看,那些痛啊伤啊就都能愈合了。
  可是仇人不流血,她又如何痛快得起来?
  太后平静地看着昭阳,那张脸多年轻啊,就像当初的自己,天真无知,满心以为这皇宫是个好地方,抱负会实现,良人也会与她白头偕老……
  可这宫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她看到昭阳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面无表情地问了句:“怎么,你很热?”
  昭阳跪在那里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腿软,地砖很硬,可到底叫她心惊的是太后这番话。
  ☆、第85章 不要命
  第八十五章
  朝廷的赈灾粮饷在颍川出事了。
  负责运押粮饷从京城到黄河一带各省各部的是京中的大批军队,由都指挥使唐率全权负责,这三百精兵均是历年来押送惯粮饷的精锐势力,而唐率亦是年年负责此事。
  然而今年洪灾突起,皇帝从国库拨款,一切安排妥当,原以为事情会顺利进行下去,却不料军队到了颍川一带,忽然被大批山间下来的匪寇劫走了粮饷。
  三百精兵死的死,伤的伤,唐率被人一箭穿心,割下了脑袋挂在林子入口处。
  朝廷赈灾的粮饷分文不留,被人悉数劫走。
  黄河一带决堤,百姓流离失所,皇帝最怕的是瘟疫四起。住所没了还能再建,可若是真有瘟疫爆发,人命关天,民心亦会大乱。
  他召集数名朝臣站在勤政殿里,官员跪了一地,个个都诚惶诚恐。
  皇帝攥着拳头低声喝道:“好啊,好一个匪寇夺走了,我大兴见过两百多年,朕还是头一回听说朝廷赈灾的粮饷被夺走的!好一个片甲不留,好一个首帅被斩,当真是奇耻大辱!”
  户部侍郎战战兢兢地拱手道:“皇上,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派兵剿匪!那匪寇吃了雄心豹子了,连这救命的钱也敢抢走,还请皇上派兵去颍川,捉拿匪寇,收回粮饷——”
  没待他把话说完,皇帝把那八百里急奏的册子往地上狠狠一砸,面色铁青:“捉拿匪寇?那颍川何曾出过匪寇!报信的人被猪油蒙了心,难不成周侍郎你也看不清?”
  朝臣一片惶恐。
  先帝爷在位时期,昏庸无道,国家的财政两局都吃紧,到后来先帝爷并非宠幸奸臣,而是国库亏空太严重,宫内的吃穿用度又是极大的一笔开销,他不得不依赖那些权臣。定国公之流打着各种幌子,四处搜刮民财、官官相护,给先帝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银两。
  皇家也要吃饭,皇家也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先帝爷有了这个把柄在他们手里,索性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变成了闭目塞听,由着他们去了。
  大兴不能毁在他手里头,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至于他的声色犬马会给子孙留下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他无心去管。
  儿当今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在处理这个烂摊子。
  国库不止是亏空严重,朝廷的土地,朝廷的皇商生意,朝廷的盐政……太多的经济来源都把控在蛀虫手中。皇帝也算是勤勉刻苦之人了,十来年里不重女色,不爱风花雪月,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过来,大兴的风雨总算过去一半。
  可即便如此,国库依然不够充盈。赈灾的粮饷已是国库一年收入的十之四五,这一笔银两不翼而飞,叫皇帝如何不怒?
  吃穿用度,必要支出,国库已经无力承担又一个十之四五。天灾,*,大兴的江山是他的,一有事情他就得出钱出力,殚精竭虑。可他也是人,人力有限,血肉之躯,上哪儿给百姓找那么多钱去?
  皇帝往桌子上用尽力气狠狠一拍,那桌子晃了晃,竟然四分五裂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大殿里无人敢应声。
  皇帝只说了一句:“查,查那匪寇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的眼神往兵部尚书那里一看:“李义恩,兵符备好。”再落到赵侍郎身上,“孟言,朕再备一批物资银两,你亲自率兵送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区。”最后落在禁军统领身上,“方淮,朕交一枚兵符给你,你率一千禁军去颍川捉拿贼子。不拘是匪寇还是叛军,朕要看到那批粮饷原封不动回到京城,乱臣贼子,杀无赦!”
  他遣散朝臣,只留下方淮赵孟言等人商议后续。
  黄河泛滥,粮食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可在这节骨眼神朝廷的赈灾粮饷又被夺,还有什么比这更雪上加霜的?
  他心口被无力与震怒塞得满满当当,却不料真有雪上加霜之事。
  外头的小春子候了这半天,总算看见朝臣陆陆续续离开了,不顾德安的阻拦就要硬闯进来。
  德安压低了声音喝止住他:“没见里头正乱着呢!皇上还在议事,你小子给我站住了,有什么事容后再禀!”
  小春子急得不行:“这事儿不能等,干爹,昭阳姐姐被慈宁宫的芳草姑姑带走了,说是奉了太后之命,要把昭阳带去问话!”
  太后自打皇帝登基,就在宫中守着自己那慈宁宫过日子,轻易不出面,和皇帝的关系也不甚亲近。这其中的由头其实大家都清楚,宫中哪有什么秘辛,都是太监宫女们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明面儿上提罢了。
  听说是先帝爷还在位时,太后就和身边那个大太监好上了,两人在慈宁宫里当真是颠鸾倒凤,琴瑟和谐,就差拜天地那一出了。
  可这当头太后忽然冒了出来,把昭阳给带走了,怎么可能不叫人纳闷?
  德安一听,赶忙让他在这儿候着,自个儿推门进去了,也不顾方淮等人还在那里,皱着眉头飞快地走到皇帝身旁,把嘴凑了过去低声交代了。
  皇帝脸色一变,心神大乱。
  当真是祸不单行!
  他按捺住焦躁,把剩余事情一一交代了,这才让人散了,自己大步往后头的慈宁宫去了。
  ***
  太后一直没让起身,昭阳就不得不一直跪在那里。
  夏日到了,身上穿得本就单薄,这大殿里常年不见阳光,地砖冰冷坚硬,直教人膝盖发麻发痛,就跟跪在冰片儿上似的。
  她过去不曾跟着爱立规矩的姑姑,也没怎么受过罚,跪功相当差劲,此刻勉力跪着,后脑勺都在往外冒汗。
  太后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说:“你与你祖父长得有六七分像。”
  大殿里安安静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她不敢吭声,不敢乱动,哪怕心乱如麻,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狂奔,太后知道了……
  太后的确知道了,还知道好些天了。她对皇帝一向放心,也不愿再为那么多不关己的事情操心,所以这么多年来就好端端待着这慈宁宫里,最多不过听听曲,看看戏。只要关上门,她可以将这天地间所有繁杂的事情都关在外头,只剩下她与李勉。
  可是皇帝是她的儿子,到了这当头,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仇人之后所害。
  她站起身来,那身花纹繁复的裙子在身上铺直了,细细密密的金线闪得人眼睛都花了。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昭阳面前,鞋底与石砖发出清脆的铎铎声,又像是一步一步都踏在谁心上。
  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宫女,她问:“你有什么企图?”
  昭阳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木木地说了句:“奴婢没有任何企图。”
  “你没有任何企图?”太后笑了两声,看着她脆弱渺小的身影,就像看到当初身在漩涡里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你祖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一辈子,到头来陆家上上下下满门流放,昔日的富贵荣华荡然无存。你没了父母,没了亲人,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如今却从一个小小宫女爬到了乾清宫的御前女官,你觉得我会信你没有任何企图?”
  昭阳伏在地上,慢慢地抬头望她。
  她明明与皇帝很像的,那双眼睛如出一辙,一样的清冽,一样的温润透亮。可终归还是不一样,她怕这个妇人。
  “奴婢一心一意安生过日子,就等着二十五放出宫去,天大地大,随处安家。是皇上要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百般推脱,他不许,奴婢这才进了乾清宫。”她跪在那里为自己辩驳,“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皇上,奴婢所言若有半字虚言,甘愿受罚——”
  “我不听这些虚的。”太后打断了她,面无表情,“你把他迷得七荤八素,你说什么他自然都信,可哀家不信,半个字也不信。”
  夕阳把地上跪着的年轻姑娘无限拉长,变作影子投在斑驳的石砖上。
  太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譬如说当她怀着皇帝时,不知为何腹痛难忍,叫人去请太医,宫女却哭着回来跟她说:“贵妃娘娘病了,听说太医先去了她那里,回头才来咱们这儿。”
  她就这样要死不活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疼狠了就叫上一声,等了大半宿,总算把那抽不开身的太医等来了。
  譬如说生下皇帝的那一年,她因为难产的缘故,元气大伤,身子骨一直不好,可定国公却以祈福的名义向先帝上书,称近几年来大兴国运不昌,实乃先祖不庇佑,不如让皇后娘娘去皇陵祈福七七四十九天,以求祖先庇佑,保大兴国运昌盛。
  她盛怒之下斥责定国公妖言惑众,假公济私,可先帝无视她的控诉,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一纸诏书就让她去了那阴冷皇陵,日日跪拜烧香,朝佛念经,一去就是四十九日。
  满京城都在嘲笑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天知道她多想死在那一刻。
  可到底是活下来了,因为襁褓里的那个孩儿,因为她心知肚明自己若是逃避了,就算她解脱了,她的孩儿也只会活在苦难之中。
  太多的过去沉甸甸堵在心口,叫人想哭,想笑,想感叹那一切终归是过去了。她还在,可那老东西早就死了,死之前还尝到了丧子之痛,真是大快人心。
  大殿后头,李勉眉头紧蹙,无声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头。
  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一回头就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中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她回头再看地上的人,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给你个机会,离开皇帝,天大地大,你爱去哪就去哪,只除了乾清宫不能留,你走还是不走?”
  昭阳跪在那里,夕阳将她的影子逶迤一地,纤细脆弱,还在轻轻地晃动着。她在这样的寂静里,慢慢地摇头,一字一句说:“我不走。”
  “你不走,那就死在这宫里头。”太后声色平静,不留半点后路。
  大殿里寂静了片刻,她看见地上的宫女倏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着她:“为什么?就因为我姓陆?我一介宫女,什么都做不成,我不当后妃,不求荣华,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前女官,就这样您也容不下我?”
  太后笑了,目光安然,像是个闺阁妇人,温和美丽。
  只是她说的话就不那么美丽了,她微微弯下腰来,与昭阳对视着,轻笑着问:“你这么天真,是怎么在宫里安安生生活到今日的?别说你是个御前女官了,你就是一个粗使宫女,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宫里。你姓陆,我看着你厌烦不假,更要紧的是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思?你若是要玉石俱焚,替你家人报仇,不拘弄出个什么麻烦,我都嫌烦。以绝后患,把你赶出宫去不就好了?”
  她又直起腰来,笑容不见了。
  “你若是不走,那就死在这里罢。”
  冷冰冰的一句话,她朝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去,那边的三人人会意,上来边掏出帕子堵住昭阳的嘴,一人拖一边,拉着她就往后头去了。
  李勉蓦地说了声:“且慢!”
  太后回头望着他。
  他掀开下摆,倏地跪在地上,蹙眉道:“太后,皇上与您骨肉连心,他既喜欢那姑娘,您若是要了她的命,那就是骨肉生分的下场。万望您三思而行,莫要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第86章 相思长
  第八十六章
  “你起来。”太后眉头一皱,咬牙看着李勉,“那宫女不能留,留着是个祸患!”
  李勉没动,只说:“定国公死是时候她才刚出生,陆家满门流放那日她也不过五六岁,您不是查清楚了吗?皇上把她留下来是出于好心,她生在京城,长在宫里,没做过什么坏事,就连如今到了乾清宫,那也是皇上的意思。您这样直截了当要了她的命,皇上那头怎么办?皇上要是真心喜欢她,您这么一来,岂不是正好挖走他心上的肉?”
  “皇帝知道又如何?我是为了他好,他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宫女跟我胡闹?”太后见不得他这么跪着,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让你起来,起来说话!”
  “我就是跪着说话,您也无动于衷,起来了您还听得进去?”李勉看着她,慢慢地问了句,“我问您,当初先帝爷派人来拿我问罪,您为何要拔剑以自裁相逼,死活要把我留在这宫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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