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王老爹问道:“刘结首呢?”
  “我在从榨房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他,当时他正在田里干活。”
  王三一家来到赤嵌地区后,刚刚租佃了土地。他们设想好了,先租佃水田,然后第二年再租蔗田。
  他们平整完地后,王三便与李四继续做老本行,等二月份开始播种时再回来。
  王四已经十三岁了,不能在家吃闲饭。便出门给人打短工,在荷兰人的榨糖房找了个干杂活儿的差事。
  那个榨房其实是荷兰低地地区常见的风车榨房。大风车足有七八个人高,它是前年荷兰人从巴达维亚运来的。
  那个风车让王四很吃惊。风车迎风旋转,这个他不奇怪。关键是那个风车不管是哪个方向来的风,都能旋转,这让他搞不懂。
  管风车的是个腐腿的老红毛,听说在这里有二十年了。娶过一个土著女人,后来死了,他就一个人过,吃住都在榨房里。老红毛有时候揍他,有时候也偷着给他拿糖,让他带回去给父母吃。
  老红毛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呆呆地坐在榨房外,看着大风车发呆,嘴里还哼哼着他听不懂的小曲,偶尔还偷偷地抹眼泪。王四知道,这时候绝不能惹到他,他会格外生气的。但王四这时候却可以早点回家,老红毛一发呆就是很长时间。根本不会知道他偷着跑了。
  王四一蹦一跳地走在乡路上。
  道路两边是望不见尽头的田地,大多数都平整过了,等二月份到来,这里就会出现无数忙碌的农民。
  空气中有淡淡的烧过草的味道,王四知道那是有人在处理田地里的稻根。
  远处还有一排排种植在田边的果树。王四听说那是荷兰人从巴达维亚带来的一种果树。
  荷兰人让佃农们种在他们自己租田的边界,以防止有纠分。有一年粤东来的和闽南来的移民就为租田的边界狠狠打了一架,直到热兰遮城派出军队镇压才完事,荷兰人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那果树叫蓬雾,一年能结两三次果,还容易活。种植后,常常隔一年就结果,酸甜可口,很好吃。王四一来这里就喜欢上它了,不吃倒牙不算完。
  王四走上了河岸上的小路。
  河岸上游主要就是蔗田了。远远地看去,那些留着宿根的田地,像和尚新长出头发的头皮。其实应该更像一根根扎在大地里的吸血管,无数明人的血汗滴落在大地上,变成甘甜的糖浆被荷兰人吸走。
  当然,王四不会想那么远,他只是瞄了那面一眼,心想,再过一个月,那些留着宿根的蔗田就需要大量的人力去清田,打垄和松蔸。到时候人工钱能比平常多一点。再等自己大一些,就可以租种蔗田了。
  王四有点不明白的是,那蔗田竟是要租种的人自己去开荒,自己去种植,可是还要交给他们田租,糖还只能卖给荷兰人。但他没多想,只是觉得有好运,幸好水田是现成的。他知道那是别人家嫌收入少,改成租蔗田了。这才轮到他们家。
  王四看着清澈的赤嵌河水,有一种冲进去玩水的想法,弄不好还能摸到几条鱼穿回去。可惜不是时候,水太凉。
  他胡思乱想时,猛地一抬头,忽然看见很多荷兰人过桥而来,他们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走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怪怪的,不似以前那般骄傲。
  以前他们动不动就打人,三哥哥说过,就是他们累死了偷猎的二哥哥。鹿再贵,能有二哥哥贵吗?二哥哥可是会一手好箭法啊。
  他有些发愣。不远处正在整地,准备烤田的刘结首冲着他喊:
  “四娃,你又趁着安德烈思乡迷证时跑回家吧?!”
  王四知道刘结首和老红毛安德烈是朋友,俩人没事儿还喝茶喝酒的,最讨厌他们喝咖啡不加糖,每次他跟着偷喝都要吐出来,让俩老家伙笑话了去。
  王四摸头发嘿嘿地笑着。
  刘结首接着喊道:“快点回家,快点回家,莫要叫父母操心。这世道又要乱了!”
  王四把经过告诉了父亲。
  王老爹说:“刘结首不跑,咱们也不跑。”
  “我们要是跟着跑了,三哥回来会找不到我们。”
  王四透过竹皮编织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田地里有几处篝火。他知道那是走不动路的荷兰人点起的。
  第五十二章 最漫长的一天之末路狂奔
  荷兰人为了方便运送甘蔗和蔗糖,在1635年修建了从赤嵌地区到热兰遮城的道路,沿途的两条主要河流都架上了桥。同时为了方便小型船只运输,他们把桥建成拱形。
  在这里,他们还修建了一座小小的医院,以便能为种植甘蔗的农民提供服务,好让他们有更好的身体投入到生产劳动当中。
  但是,荷兰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为了增加甘蔗产量而采取的措施,最终是用来方便他们逃亡的。
  欧沃德总督在几个忠心的职员和士兵的保护下,一路狂奔不停。跑到赤嵌地区时,欧沃德总督已经脱力了,而且病了。他浑身发冷却面目通红,脑袋烧得滚烫,根本走不动路了。
  临昏迷前,他高声叫着:“他们不是魔鬼,这一定都是西班牙人搞得鬼!快去到淡水和基隆找彼特和鲍恩上尉,告诉他们一切,让他们做好反击准备,公司不能没有台湾,不要管我了!”
  喊完后,欧沃德总督昏倒了。
  他的手下商量了一会儿,几个士兵继续向淡水和基隆出发,几个职员留下来,他们一起抬着欧沃德总督到了赤嵌地区的医院。
  医院里只有罗德门一个医生,事实上,他还要兼职理发师和教师。
  他出身刽子手家庭,长期的耳濡目染让他对人的身体产生深厚的兴趣。
  当年他父亲看他聪明好学,便送他到专门为穷人办得教区学校学习。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去虔诚地钻研教义,追求做一位让人尊重的牧师,却一心想去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就学。这让粗鲁的刽子手父亲暴怒不已,直接把他打出了家门。
  幸好,他的老师,一位正直的牧师给了他一些资助,他得以从荷兰到达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但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求学。他退而求次,先做了一名匠人。
  那个时期,教授是坐在高椅子上讲课,助手和匠人在台下操作解剖。
  他利用各种时间和机会求学。在那所大学里,他对三个人疯狂地崇拜,并通读了他们的著作。
  第一个是a.维萨里和他的《人体构造论》,第二个是哈维和他的《心脏运动论》,第三个就是g.弗拉卡斯托罗和他的《梅毒》。
  严格的说,《梅毒》只是一首十四行诗,让他着迷的是g.弗拉卡斯托罗在诗中提到的一个观点,他认为传染病是由一种能繁殖的“粒子”造成的。太有意思了,可惜他没有机会与他们交流。
  后来,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被当地教会禁止了,他失去了他的工作和学习机会。正好赶上东印度公司招聘人员去台湾大员,他只能应聘参加。
  直到三年后,他听说帕多瓦大学又开始这个专业了,但他已经身在赤嵌地区,做了一名医生。
  欧沃德总督被抬到医院时,罗德门医生正在单独做一个实验。
  其实他还有两个受过教育的土著做他的助手。
  他俩相比一般人要强壮,否则在他给受伤的人缝制伤口时,病人会大力反抗的。尤其是在用滚开的油倒到伤口时,如果不用强壮的助手按住病人,恐怕病人会伤害医生。那俩土著听说有魔鬼要来了,吓得跑回自己的村子里躲着。
  罗德门医生根本没有在乎这个谣言,却接着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被这个实验迷住了。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有个刚移居来的大明人,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像可怜的瑞士山地人常犯的病一样。
  当罗德门医生得知此事后,就主动地为那个人配制了药。
  罗德门医生用新鲜的蝙蝠尸体和猫头鹰的眼球一起炖,然后在汤里又加上一些玫瑰花花瓣和一小块郁金香球根。最后将汤滤出,准备送给病人喝下去。
  这付药方一般七天能见效,罗德门医生用它治好不少人的夜盲症,不管他是荷兰人还是大明人。谁知那个人看见他熬的东西后,坚决不肯喝。罗德门医生无奈地耸耸肩,自己喝了下去。以证明这药是好东西。
  罗德门医生还故意快速眨着他蓝色的眼睛说:“这汤对眼睛是极好的。”
  后来他听说那个人被一个也是刚移居过来的大明医生给治好了。他好奇地找到那个给人治病的医生询问。罗德门医生来台湾已经好几年了,一般的闽南话也能听说。
  那个医生叫黄林广,据他自己说曾在福建一家大药房当过伙计,还当过乡村巡游医生。他只不过到山洞里找了一些蝙蝠粪便,用瓦片焙好,直接让病人服下,七日后,病人果然好了。
  俩人连比划带找人翻译,罗德门医生弄清了黄林广医生的药方。
  为了表示诚意,罗德门医生首先向对方解释自己药方的秘密和功效。
  他说:“蝙蝠和猫头鹰都能在夜间飞行,它们身上必带有上帝赋予的某种能力;玫瑰有天然安神的作用,用来稳定病人的情绪,以便使他们对上帝更加虔诚;郁金香吸收了太阳的光芒,并把它传到根部。因此,服用它们熬制的汤可以拥有驱散黑暗的作用。”
  黄林广医生面不做色,但心里甚为鄙视,西夷药术真是一派胡言。他也向这个看上去还算老实肯学的年轻夷人作了解释。黄林广对他解释说:“目疾为肝火郁集所致,蝙蝠性大寒,所产夜明砂属辛,大寒,入肝经,清热明目,活血消积。以火焙之,可略去寒性,以防寒性过重。”
  罗德门医生被这神奇的医术吸引住了,他甚至一下子就记下了“夜明砂”这个药名。
  罗德门医生花费了两天时间略微弄懂了黄林广的话所包含的内容。他兴奋地直哆嗦,没想到小小的蝙蝠粪便竟然还可以配出好几个药方,治疗好几种疾病。而且他感觉到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大门。
  在这数天中,他自认为弄通了几个专有的名词。寒热、阴阳、五行。但他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验证。
  罗德门医生不断地向黄林广医生求问。
  “为什么说蝙蝠大寒?用什么测量?”
  “其生在大阴大湿之地必然大寒。”
  “螃蟹算大寒吧?”
  “自然如此。”
  此后,黄林广医生被罗德门医生连续骚扰,让他烦不胜烦。罗德门医生不断地拿来各种食物让他判断寒热,还认真地记载下来。要不是他有荷兰人医生的身份,要不是他经常给黄林广医生带些食物,黄林广医生会揍他的。
  时间长了,他慢慢地也摸出了规律。大明医术中所谓的寒热完全可从物种的颜色、味道、生长环境、地理位置、生长季节几方面来辨。
  他常常在记载时思索,这个黄林广医生的寒热之辨的规律,可不可以推广到其它物种上呢?比如他没见过的?
  想到这儿,他有些调皮的一笑,有了办法。他通过不断的询问,明确了黄林广医生不知道的食物。
  他首先拿来了红辣椒和番茄。黄林广大惊,说:“此二者何物?”
  罗德门医生忙把它们的生长地的情况一一说明,又让黄林广医生一一品尝。
  黄林广医生沉吟许久,给了判断。
  “所谓辣椒,尝之为大辛之物,应可以驱寒去湿,不过可待验证……番茄之物表面似热,其味酸,实寒,应是微寒……可待验证。”
  罗德门医生很高兴,这和他事先的判断的寒热情况是一致的,只不过黄林广医生提到后者是微寒。
  他兴致勃勃地记下来:“对大明医生来说,任何规律都是不确定的,可以随时根据各种原因转变,比如我今天学到的微寒一词,就是从寒转变的。他们从来都不用明确而固定的评价来看待事物。真希望明天看看这位医生再怎么判断。”
  他又拿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他专门从热兰遮城的花园里找来的向阳花籽,欧沃德总督还好心地让他多拿些,说,台湾不适合种这东西,只适合观赏了。
  另两样是荷兰豆和土豆,当然这俩样只是土著人的叫法。
  黄林广医生听完罗德门医生的简介,有些发蒙,他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但长期做赤脚医生的经验,使他能保持镇定。黄林广医生面不做色地让他暂时留下东西,他好细细研究。
  三天后,黄林广医生亲上门。
  他说:“如你所述,这荷兰豆生于地下,不见阳光,应属寒。但其味微甘,应为微寒。土豆,同样生于地下,却有所不同。它身外有壳,身内有籽四枚。剥其壳后,其先属寒,然焙之后,又当属热。向阳花,从未见过如此怪异之物,听你所言,它竟以花盘逐日而生……应为大热之物……多食必上火。”
  罗德门医生先没有表态,而是细致地问了什么叫上火,有何症状。
  这一次对罗德门有所求的黄林广医生,耐心地对他一一讲来。最后,黄林广医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求他多给些土豆,让他多种一些。黄林广医生认为土豆是个好东西。
  罗德门痛快地答应了,并告诉他,当初是公司把它们运到巴达维亚,然后又运到这里,现在下淡水河有土著种它,只不过听说产量没有在美洲地区种植时高。
  他认真地说:“尊敬的黄林广医生,您说的太对了,向日花籽吃多了,一定会口干舌燥,还起口疮,完全就是您讲过的那种“上火”的样子。”
  罗德门医生在这一点上完全被征服了,此事可以不用验证。他治疗过这种病,一个贪吃向日花籽的雇佣兵,曾向他求医过。
  他敢断定黄林广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却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这里面一定有一种叫规律的东西。他越发的亲近黄林广医生了。
  不过黄林广医生对他放血治疗的方法斥之以鼻,这让罗德门医生不太高兴。放血治疗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从世界上最伟大的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四液学说开始,无数事实认定,所有疾病都是由于血液中有不洁之物所致。罗德门医生曾试想过,是不是血液里真有某种可能分裂的小粒子呢?
  黄林广医生对此却轻飘飘的一句:“应以养阴而固阳,岂能轻易舍弃精血?血脉为父母所授予,岂能有邪物存在?一派胡言。”黄林广医生一甩长长的袖子,果断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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