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臣们干坐着一丁点都不敢动,这皇帝,这皇帝,这皇帝满口都是祖宗礼制不可废,可往年哪里有皇上宴请群臣自己喝三两杯一声都不说的就退场的,不成体统,简直是不成体统!
  “皇上身体不舒服,诸位大臣还请自便,皇上让诸位都吃好喝好。”不多时皇上身边严大总管跑回来在殿门口这么一说就又跑了,大臣们愕然,有那老臣就痛心疾首,一叠声的骂不成体统,其余众人也就闷头喝酒。
  第20章 穆清
  且不管升平楼里的光景,喝了两三杯酒的皇帝走出殿来,自觉已经做到了一个皇帝该做的,本应该待宴散后再出来,然心里仿佛有个猫爪子似的,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就挠他一下,挠的人丁点都坐不住,哪里还有耐性同那些叽叽歪歪的大臣们再坐下去,遂就出来了。
  出来之后沿着回廊漫无目的的走,要走去哪里却是不知道,只是信步走,天上的月亮既大又亮,白得渗人的将所有光景都照的清清楚楚,偌大的宫里,到处都亮堂着,处处都站了侍卫,哪里都仿佛有太监宫女,该是个热热闹闹的场景。可皇帝瞧着瞧着就觉得这满眼的人还不如天上的毛月亮,真是同个蛋都不如。
  严五儿跟在皇帝后面不错眼的看着皇帝,他就只怕他一个眨眼皇帝又飞走了,他是皇帝,那被赶跑的太子也不知窝在哪里伺机要他的命呢,这皇帝还老往宫外跑,他这个当大总管的能不焦心么。
  “严五儿,今天过节,你便也去过节罢。”皇帝说。
  “奴才得跟着您伺候您呐皇上。”严五儿忠心耿耿。
  “朕在这里随意走走,你去找几个相好的也去喝点罢。”
  “皇上,奴才没有相好的……奴才得伺候您。”皇帝如何说,严五儿总是跟着他,然后将先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如此皇帝就恼火的回头看一眼跟着的奴才,转脸便打着鹞子掠上了殿旁的大树,“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个小阉货找了好几个宫女,跟着去伺候她们去罢!”说话间已经不见踪影。
  严五儿踢踢踏踏的狠命跑了几步,眼看着皇帝几个翻转出了宫墙,一时间只觉着这日子当真是过不下去了,皇帝将他的命不当命,白日里还被人打成那样,怎的就不长记性,这宫里还有没有人能将皇帝管管!
  严五儿无比希望有个太后在,或者哪怕能有个说话管事的中宫在也行啊,想到延庆宫里那老是哭哭啼啼的皇后严五儿就长长的叹口气。
  却说皇帝从宫里翻出来之后,没想好到哪里,身体却是自动到了太傅府外面,下意识的敛着呼吸小心翼翼往进飞的时候皇帝懊恼,之前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是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可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他作何还是要这样跟做贼似的,他大可光明正大将人强进宫去,若有谁拦着,纵你再厉害,十万大军对付你一个总也是绰绰有余的。
  皇帝本可以这么做,可不知怎的,却是只要一有强行将人强进宫去这念头一出来,他便知道倘若他真这么做,那个偶尔还能冒出来的人就真的消失了,有些人,万不是你强行就能行的,木木愣愣的,会折断的。
  哼,折折了才好,怜惜着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且看他还有几日的耐心罢,倘若惹急了他,将那脑袋都给拧下来看你再折到哪里去,脑袋拧下来,或者不将脑袋拧下来把四肢砍掉身体做个人彘,如此便就永远是他的,若是他连人彘都厌了,就效仿那前朝吕后将人彘给扔进猪圈里去,如此才能觉出逞心如意来。
  皇帝边发狠边往太傅府的偏院走,今日太傅那著名的三层大书房被皇帝险些给拆了,下午着人收拾了还未收拾齐整,太傅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直嚷嚷着再也不见皇帝,下次见了皇帝他要和皇帝拼老命,门人学生都拦下太傅,连同工匠一起整理了一下午的书房,到了晚些时分便也摆起了宴,遂前院里也是个歌舞升平人人酣饮的状况。
  小心翼翼躲开前院的歌舞升平,穆清偏院里是黑漆漆一片,看着仿佛连个人气也没有,皇帝猫着腰窜进了那屋里檐下,时刻备着屋里飞出一个人,可等了良久,竟然里面是个毫无声息,看来是人不在。
  于是皇帝自然是毫不客气,推开窗户跳将了进去。他落地无声,只窗户开的时候有点点响声,因了那点响声,皇帝无端一个心颤,总觉着自己这样当个皇帝实在是窝囊,还不如不当时候威风。
  屋里没点灯,床帐垂着,隐约能看清榻上躺了一个人,皇帝小心翼翼挨近床榻,隔了那帐子细看,床帐子里面躺着的人面朝里一动不动,皇帝皱起眉头,心说这人警觉性低也着实太低了些,屋里闯进了人竟然睡的跟猪一样,是八辈子都没睡过觉还是怎的?
  皇帝自然是没发现自己这矛盾的心情,到底是叫人家发现自己还是不发现,只一阵子恼火,然后掀开床帐也不敢触摸人身体,身体往前倾了倾将上半身探进床里看躺着的人,这一看不打紧,里面躺着的人满脸青白已然同个冰的一样,皇帝心里一紧,触手一抹,满手的湿冷,摸的人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醒醒,哎,醒醒,喂……活着还是死了吱个声儿……喂……”皇帝眉头皱的紧紧的一叠声的叫人,连推带搡,人却是没有醒来。
  这回真是急了,连被子卷了人就要往外走,却不料他那么个连推带搡带勒,终于将人给折腾醒了。
  穆清意识昏蒙,张嘴便唤“野夫,你回来了。”皇帝夹着被筒子的身形一僵,转身就将人给扔到床上了,额上的青筋都突突开始跳。
  “你说什么?”他咬牙切齿,也不管床上的人将将还是个满脸青白的冰棱人,这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的将人扔床上脸色狰狞起来。
  被重重扔到床上之后穆清脑袋一昏又要晕过去,却觉下身一股热流涌出来,小腹后腰冷疼的人都要抽过去,胸口一阵犯恶心,今日被摔打的身体也疼,头也疼,眼看要晕,却是被疼清醒了,转眼看地上站着的人,又是看见那脸色狰狞的人站在暗里同那地狱修罗一样,立时一个惊呼,下意识往床里一缩。
  “皇上……”穆清这个时候还不忘唤一声皇上,只拥着被子缩在床里恨不能立即消失。
  “你方才说什么?”皇帝犹自是个狰狞的表情,只往前跨了一步,黑漆漆的屋里,穆清便已然要被活生生吓死。
  自打一个月前见着这人之后,今日是第二回,统共见了两回,头一回心惊胆战之后自己一只脚被大墨砚砸的青紫现在还没好,第二回活生生要从楼上将自己扔下去要摔死末了还不成体统的将她的丑态显于众人,这晚上便是第三回了,眼看着第三回又是个要将她撕碎了的表情,穆清原想着倘若她被找着,大抵是要被活活折磨死的罢,可那时候只是想想,想自己受的折磨少,想家人多,这回着实是将想法变成了现实,一时惊俱疼交加,神志错乱竟然大声呵斥了起来。
  “皇上夜闯太傅府是要做什么?半夜里闯进他人内眷屋里是当今圣上所为?还是要不顾他人意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抢别家妇人?堂堂大宋朝之国君,成天里同那偷鸡摸狗的匪盗宵小一般置天下子民于何处?!置一干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于何处?!”
  穆清越说越大声,全然顾不上皇帝脸色已经不能看,只将心里的话说了个痛快,说罢室内一阵安静她方觉出了自己刚才确实是神志不清了。
  皇帝脸上还带着伤,头上别着的金牡丹已经掉了,喘气间还有一阵阵酒气,站在床前还将所有的光都挡在身后,形容可怖,真是形容可怖极了。
  这回他大喘着气,险些要被气死,“刘穆清,你方才说什么?!”皇帝从牙齿缝儿里绷出这几个字,然后整个人要挨到床榻边儿上了,眼看着是个要杀人的样子。他一直不愿意叫她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叫出来便是他输了一样,认了这个已经面目全非黑鬼一样的人是他一直寻觅的人,认了这个想方设法不惜连张载都拉下水都要逃脱他的人是他少年时候稀罕的人,认了这个同别个男人日夜在一起两年的女人是自己的。
  他一旦叫出了这个名字,就仿佛认下了这所有的东西,甚至连绿帽子都要戴上,遂他一直不愿意喊她的名字,方才一瞬间她义正言辞喋喋不休,像是回到了昔日嘴里老是说着仁义礼智信的昭阳殿静妃的模样,只是话里的内容将他气的也失了理智,遂竟然是叫了出来。
  叫出来之后两个人俱都是一怔,穆清发怔的是她依然是刘穆清,那皇帝是没发现萧刘两家的事情,那作何是要将萧家一门都灭掉,这时候已然都顾不上皇帝认出她叫出她了,先前只觉得是认出了,这回真是叫出口了。
  皇帝怔了一瞬之后被床里的人气的理智是彻底没了,但听床里的人说“刘穆清早已死了皇上,我不是刘穆清,过去的便过去罢。”
  话音未落,皇帝探手一把捏上穆清脸蛋,整个人钻进床帐里想掐着脖子将人弄死。什么叫过去的便叫它过去,什么叫?!
  皇帝一腿在地,一腿跪床上,脸色狰狞吐出的气息带了一股酒气,两只眼角发红,俨然是个疯了的样子,穆清不自主瑟缩,下一瞬皇帝却已经带了一团的黑气与酒气当头罩了下来。
  猝不及防间穆清脸蛋生疼嘴上也一疼,然后就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眼前一张鼻青脸肿的大脸罩住了所有光阴。
  张嘴就要喝就要叫,张嘴却是舌头疼的人要疯,然后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都要被撕开,再是不能坐住,疼的眼泪都掉下来然后也上手一阵乱抓,将皇帝头发撕扯了个破破烂烂。
  “放开我,救命……”穆清急疯了,等嘴上终于得空儿的时候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喊了两声,然后胸前就已经被扯开了,窗户里窜进的冷空气一瞬就将肌肤冻了个冰凉。
  穆清惊骇莫名,胡乱挣扎,双手对着当今皇帝脸上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然后突然间所有动作都止了,跪在床上的人看着她的左肩,那里肌肤盈白细嫩,肩膀刀削一样娇窄,锁骨下的肌肤滴着水滴往下隆起蜿蜒,这样的地方,白里隐约有点红白,那里像是有个手印的疤痕。
  皇帝将他的右手放上去,手型一模一样只是手指长了一点手掌宽了些,穆清满嘴是血呆呆低头看一眼,只感觉自己肩膀那里一片灼热。
  第21章 战败
  “我不是,不是,你认错人了……”穆清有些恍惚,斜着身体要往旁边逃去,皇帝的手已经从肩上拿开,她顾不得整理衣服,急急惶惶的就要逃走。
  皇帝哪里还能容得她再一叠声的说不是,抓着人状若疯狂两人头脸只余寸许距离,仿佛不逼着穆清说个她就是从宫里出来的静妃不罢休。穆清亦是形同疯狂挣着脖子挣扎,两手不由自主的便去推打,两人已经不知道这时的闹腾所为到底是什么,只皇帝一手攥穆清肩膀一手掌头脸,穆清板着身体就要逃出这里。
  正喧闹间屋门却是大开,打头的太傅连同比中午更多的人站在房门口,太傅倒抽一口冷气,床上两人俱都仪容不整,皇帝还穿着云龙红金条绛纱袍、佩方心曲领的宴会服,这时候已经凌乱不堪,头上的束冠不知踪影,脸膛发红眼睛发红,穆清穿家具常服交颈撒开内里的肌肤都能看见,却是嘴边沾血脸蛋有指痕,隐隐还有一丝血腥气在屋里蔓延。
  “畜生,还不住手!”太傅大惊,管不了那许多,张嘴就是呵斥,当前这一幕,谁看进眼里都是要骂皇帝畜生的,这时候用不着猜,有眼睛的人看见皇帝穿的衣服哪里还不认识这是当朝皇帝,只是皇帝在太傅内府里这是干的什么孽障事情?相传五皇子登基之前在宫里是个野狗一样的存在,没人给饭吃也没人给教养,果然,果然,看看眼前这皇帝,果然。
  皇帝身形僵硬的回头看了站在门口人一眼,然后呵斥“都给朕退下!”他当皇帝两年,斥责大臣时候很有些天子的样子,这时候张嘴斥人,外间便立刻跪了一地,只太傅还有几个书生意气的年轻读书人义愤填膺的站着。
  “张载,朕念你亲授朕多年,饶你这一次,倘若再让朕说一遍,诛连九族。”皇帝森然说道。
  太傅纵是有一身铁骨,可家大业大普天之下皇帝要谁的命便是一句话,遂含着一腔子的不忿太傅退到了门边儿上,只看着屋里两人再次互相仇视。
  穆清有些恍惚,神志已经想不清楚,只想离开,可是她逃不开,板着胸膛往上挺,然她一介弱流怎么能逃开皇上,这当口,有人破窗而入,身影还未看清,两手成爪状便指向皇帝身后命门腰阳关两穴。
  皇帝头也不回察觉破风方向,单手箍着犹自板着的人另一手隔开身后的人。
  “野夫,救我……”借着皇帝侧身,穆清终于看清进来的人,当即伸手朝向野夫,声音破碎泪水涟涟。
  野夫一身短打装扮身形矫捷,两手带了凌厉之势抓向皇帝,皇帝单手抱着人身体不离床榻同野夫缠作一团。
  眨眼间两人已经连过数十招,野夫一直未能将皇帝与穆清逼离开,眼看野夫要落于颓势,却是突然窗外有东西射进来当胸就插进了皇帝膻中大穴,皇帝气息一滞,床里的人已经连滚带爬下得床去扑进那野夫怀里。
  “今日中午以多欺少,晚些又欺带伤之人,大丈夫胜之不武,欺人太甚,脸比天还大!”窗外有清越声音如珠落盘飘进屋来,院外的人只觉着眼前一花,有人影在房顶一闪便不见了。
  皇帝气急败坏,回头看一眼自己犹自是个张开状的臂膀,那里张着,空了,身形有一瞬间的停顿,却是再没有打下去,只是看将脸埋进别个怀里的女人一眼,再看站着比自己略微高一些的人,两人目光相遇,皇帝眼神一闪,再低头看穆清,穆清径自将头脸藏在野夫怀里,于是皇帝终于咬牙转身,像个战败的土狼,呼噜着甩了一下头颈,土狼便要将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
  有什么东西仿佛被踩在地上踏了个稀碎,皇帝转身便走,留下一干人恭送皇上的声音。
  今年中秋佳节,太傅府里上演了一场大戏,不出一个时辰,京里写戏本子的先生便连夜点了灯开始挥笔,这回有那许多的现场目击者,满城的戏文先生这回写出来的本子统一的很了,俱都是皇帝中秋佳节夜闯太傅府女先生房间,辣手摧花将那妇人摧残的一身是血,后被人家丈夫抓了现行,被女先生丈夫揪着衣领子暴打,最后皇帝灰溜溜回宫。
  二日所有的戏台子便全是这出戏,全城老百姓都紧着新戏刚排出来时候去看,省的下回皇帝同那女先生再有什么事情又会有新戏。
  皇帝从太傅府里回了宫,一路上发了疯的往宫里跑,回来之后就进了倦勤殿,严五儿不知去了哪里,宫里点着灯可全是空荡荡,皇帝端坐在床沿上良久,两眼盯着外面的月亮一点点移动,脸上五颜六色看不出狰狞不狰狞,只总之是个不好的表情。
  皇帝走了之后穆清惊魂未定,彻底脱力了,连问野夫今日去了哪里都说不出来,只恍恍惚惚的喝汤药,然后就是昏睡。迷迷糊糊间又是惊醒,惊醒了看野夫坐在不远处就又睡着,如此却是什么都没跟野夫说。
  这两年穆清鲜少看自己身体,左胸前的手印更是在刻意的忽视下已经忘了,可是突然之间被提起的时候穆清像是被魇住了,她竟然还能想起那时候她希望他好好儿的,一切都好好儿的。
  从前时候我以为我的身体娇贵的不像话,小衣换个新的都觉得刺的慌,夏日里被热一会觉得晕的慌,现在身体已经糟糕成这个样子,还遭遇了那样的摔打,竟然不几日就好了,穆清觉着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五六日以后,她坐在屋里的窗户前看信,那是三哥灵均的信,灵均信里说一切都好,言谈间对关外的雄伟满是喜欢,穆清忽然就特别想去关外,看看三哥信里的这些个是不是真的这样巍峨。然向往的同时心下亦然伤心,三哥是个顶顶充满灵气的人,适合他的地方大抵是江南水汽弥漫的杨柳岸和红酥手黄藤酒罢,关外过于粗犷彪悍,三哥该是不适应的。
  这五六日皇帝再没出现,穆清披着厚厚的大氅难得有点清净时间,然,这点清净时间也是短的可怜。下午时候就听见府里下人说皇商刘家被一夜之间抄了家。
  穆清这几日生活的总是木木愣愣的,前几日皇帝的样子过于骇人,将穆清的魂儿吓走了一些,遂这几天总也不很说话只盯着看书或者盯着天上的白云看,初时听见这信儿的时候她在竹林里看书,外面有府里的下人凑在一起说闲话,起先她只是在看书,偶尔有点音飘进耳里,过了老半天那飘进耳里的几个字才在她脑里有了反应,然后穆清才知道皇商刘家被抄了家,不由凝神细听,听了半天,呆呆那么坐好半晌,最后起身进了自己的偏院。
  皇商刘家从先帝在时就做了皇商,自打她被迎进宫里以后,刘家繁荣一时,先帝走了以后昭阳殿静妃是当今皇帝的母妃,纵静妃已逝,可新皇对刘家厚待,刘家之繁荣更上了一层楼。两年间宫里的大半供应都是刘家操持着,近日不知什么缘由,刘家却是被新皇抄了家,阖府上下不论老幼都下了监,家产全被充进了国库。穆清听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只是再再的绝望,皇帝是因为她将刘家给抄家了罢。
  不由悲从中来,努力忍下快要掉出眼睛的绝望,将两手拢进大氅里垂了眼皮静坐了好长时间。
  她近些时间真是瘦了很多,日日戴着蟾织的缘故肤色又深,看着就很有些个不近人情的冷漠,然她又是长了一双杏核大眼,眼眉漆黑眼皮深,因了这大眼的缘故就看着多了些温情与柔软,垂下眼皮那么坐着,遮了眼里的温柔,她就冷峻极了,那么冷淡的坐了半晌,穆清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她要进宫去。
  晚些时候,野夫刚从外面回来,头身的汗还未擦去,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穆清,穆清本欲同野夫说商量将她送进宫的事儿,可等看见纸张的时候便浑身一僵,进宫的话再是没有说过。
  她垂眼细细打量这纸张,一个花纹一个花纹看过去,然后说“时间就定今天晚上罢。”野夫颔首,伸手又要搭穆清手腕,他这几日时常要搭穆清手腕看看她身体情况如何,穆清却是没让,转身便去窗前的大案后。
  野夫在原地站了一会,也就转身出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这几日他也瘦了许多,总也不知在忙什么,却总也是个沉默的样子。
  穆清低头看这纸张,但见这方纸上有墨无字却是幅画,画中条纹繁复不像是寻常画,画中一约莫两寸宽许竖型长条,环周衬以波涌浪迭,急流飞泻,间或有雕饰的鱼、虾、蟹、鳖,似凌波而起,蠵龟则宛如浮游于惊涛骇浪中。长条顶端有六狮交盘,似在游水戏珠,栩栩如生,长条的右上方,闪映着一个如盘大小的圆斑,质地缜密,晶莹洁白,与环周的颜色若明若暗,氤氲朦胧,犹似夜空中形成的“月晕”。
  穆清细看良久,再抬眼整个人却是不一样了,这几日的木愣瞬间消失,两只眼睛闪着亮光,像是夏日走了长路的良驹饱饮了清泉之后的模样。手里的这东西,是穆清寻觅了两年的东西,今日终于出现了,如此她若要离京,便算是了了萧家人一桩心事。
  第22章 交易
  范宝和踱着步子来回在屋里走,看的韩应麟一阵眼晕,韩应麟本欲不管这人,可架不住人家说话大声且喋喋不休,吵得韩大人不胜其烦,韩应麟终于开口“你消停一会罢,绕的我头晕。”
  范宝和本来就烦的要命,这时候韩应麟开口按着他的性子非得逮住韩应麟好一通作妖才能罢了,可这回他却是没顾上招惹韩应麟,只是自己管自己的在地上转圈。
  韩应麟鲜少看见范宝和这样,大约又是因为皇帝的事情了罢,这样想来不免就有点黯然,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于范宝和而言都是无谓的,有谓的大约也就只有皇帝了。
  范宝和转了半天圈,然后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盘腿拄头啃指甲。
  “韩大人,你说我那外甥是不是真是个疯子。”坐了半天,范宝和侧头歪脸挨着韩应麟肩膀同他说话。
  “皇上少年得志,是这世上少有的英才。”韩应麟一本正经,这世上在谁跟前都能说皇帝的坏话,在这人跟前却是万万不能说的,哪怕他自己一通王八羔子混蛋小杂种的浑骂,旁人决计是不能附和。
  “瞎说八道什么大实话!纵然他真的是个天才,他是不是还是个疯子,唔,是疯子和天才的结合体。”范宝和听韩应麟夸皇帝甚是开心,嘴里那么说着,却是正起脖子两只眼睛黑葡萄也似看韩应麟一眼。灯里看宝和眼尾上勾嘴角上翘眼里带水,一张笑盈盈脸甚是可爱,韩应麟不由心下便是一紧,揽着范宝和坐好。
  “你说这小王八蛋成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这两天满京城都在传他如何奸淫学识渊博良家妇女,满天下的人都觊觎着他的皇位,他却是净干混账事,想女人了后宫一堆他便是脱裤子就上,作何是要跑去宫外,还无缘无故将那静妃娘家给抄家,这不是上赶子等着别人骂么,你说他是不是脑子里装了一坨狗屎。”前一刻范宝和还是个笑盈盈脸,这时候又变得气咻咻又忧心忡忡,变脸简直是瞬间的事。
  韩应麟木着脸看范宝和翘着红唇一张一合的往嘴里吐出市井泼皮说的话,默然无语,即便已经有十年了,他冷不丁听着范宝和说话还是能惊讶一番,世界上怎么有人能用那样一个皮囊说出那样粗俗的话来。
  “皇帝做事有他的道理。”韩应麟依旧一本正经。
  “有个屁道理!还不是因为同人抢女……东西抢不过人家拿旁人出气,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透顶!”宝和越说越气愤,最后简直要暴跳如雷恨不能皇帝就在眼前他能跳将起来大骂。
  韩应麟看范宝和话到一半转了话头也不言语,只是伸手抹一把范宝和脸蛋,他怕他过于激动口水溅到他自己。
  宝和任凭韩应麟在自己脸上秃噜一把,对于韩大人的乖觉很是满意,又想到宫里那位,若是有他范宝和一半的聪明,不要说个女人,就是十个女人都能上赶子伺候自己,然后越想越气愤,再是坐不住,一闪而起“晚上你先睡,我出去办点事。”说罢就已经推门而出,韩大人走了两步到门口,本欲叮嘱一句晚上夜风冷他加点衣服,却是已不见人影。
  当晚戌时刚过,京里城西一间破寺庙里,破败的供桌上闪着一只小油灯,因了四处漏风的缘故那小油灯明明灭灭的,合着那拈花微笑的佛像,无端让人汗毛倒竖。这时候已经是月上中空,那寺庙屋顶上有个破洞,月光便恰好从那破洞里穿下来,映在当庭站着的人脸上,白彤彤叫人害怕。
  当庭站着的人修长身条披一黑色大氅,半个脸掩在大氅领子里,余下的半张脸那月光恰好投在他眼睛下方,于是众人只看见他秀挺的鼻梁端直端直,打他后面供桌旁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人,左边的那个身高奇高,魁梧硬朗,右边的那个却是矮了几分,看身形像是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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