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怡这时候也不知道要说跟他走还是不跟他走了,绷着张脸,气鼓鼓的说,“你最好是别干预我。”
  明林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绿色的什么东西,“中午知府给僧人安排的素斋,这个荷叶八宝饭味道不错,我给你捎了一个回来,你白天也没怎么吃饭吧?”
  白怡看了一眼那包成三角的八宝饭,肚子还真有些饿,“我不吃。”
  明林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的就开始抽细绳、剥荷叶,露出里面各色豆米的八宝饭,荷叶的清香格外诱人。他手捏着叶子,把露出一角的八宝饭团递到白怡面前,“你尝一口。”
  “不要。”
  “尝一口。”
  “……”
  “好吃么?”
  “……好吃。”
  “明天再给你带。”
  “……好。”
  两人再没说后头的路还要不要同行了,白怡的那些纠结好像就着那个荷叶八宝饭一起吃进了肚子,白天的忧虑一扫而空,什么距离不距离的,再说吧,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呢,想那么多干嘛。
  明林,明林明天还要给自己带好吃的呢!
  李渊比他们早些回府,见明林回来了喊人一起吃晚饭。这顿饭吃的有些沉闷,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倒是李渊的侍从萧钦看着洒脱许多,他被允许上桌吃饭,就坐在明林身边,自己吃到什么好吃的还会给明林夹几筷子。
  明林被照顾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给萧钦夹菜,两个人有来有往的给对方碗里夹起一个小山堆,然后又各自闷头扒拉着消灭饭菜。
  白怡暗暗的观察着,觉得这一对主仆对明林都很奇怪,心里对明林的安危更担心了。
  刚吃完饭,陈知府就带着刚收到的加急的信件送到府上来,是圣上给陈知府写的手谕,陈知府把那手谕交给李渊,来找他商量。
  手谕上就六个字:“速送吾儿归京。”
  出来的这些天,几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规矩,李渊看完了就随手给好奇的萧钦还有明林白怡他们看,那三人看见这几个字,都知道圣上说的“吾儿”是在地动中死去的五皇子。
  说来这五皇子也是多情,在安城邂逅了一位商贾大户家的小姐,两人私定了终身后,那小姐不想跟着去五皇子府上当个随时会被皇子妃磋磨死的小妾,就自己住在安城置办的大宅子里。大概是应了那句“妾不如偷”,五皇子对这个养在外面的女人也是够用心,每个月都要来安城陪她住两天,哪里知道这次这么赶巧,两个人正寻欢作乐的时候地动了,还来不及脱逃就被掉落的房梁给砸个正着。等到侍卫把人翻出来的时候,五皇子连同那女人都已经断了气。
  白怡的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明林,看到他看着那手谕时一闪而过的惊讶和紧随其后的失落,知道他大概刚开始错以为圣上是让他回京了。
  也真是可笑,明明他也是皇子,偏偏皇帝却像是把这事给忘了。
  陈知府今天才知道“仙灵”到了安城,看见明林的打扮就认出来人了,圣上可以忘记他还有这么个儿子,陈知府可不敢往,重重的跪在地上向明林磕头。明林身子一让,躲开了他的跪拜,把人扶起来后有些无措的看向李渊。
  李渊咳了一声,叫了陈知府去商量赈灾和护送五皇子灵柩回京的事。
  “圣上只传了这一道送人的手谕,朝廷的救济一事还没指示,怕是要明日早朝商定好了才会下令。”陈知府一五一十的说了,他为官一向清正爱民,管辖内出了这么大的天灾简直寝食难安,心里头有些怨怼圣上却不敢言,只能跟这位将军家的小公子商量。
  虽说李渊没有官职在身,可他这次果断的让官府开仓放粮并且承诺事后全由将军府补上差额的举动让陈知府很是感恩,能让百姓少受些苦,哪怕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他也不后悔。
  又谈了些时候,李渊再三叮嘱陈知府不要提及自己的名字,“我是奉三皇子之命赶来的安城,这些善行也是三皇子宅心仁厚希望为灾民多办些事情,陈大人酌情向上回禀就是了。”
  陈知府知道圣上不喜结党营私之事,将军之子为三皇子做事确实说不清楚,陈知府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丝上层的秘密,也深知要想长命就不要知道太多,一一应了李渊的要求,赶回府去继续给朝廷写奏报。
  另一边,白怡和明林回了后院,犹豫了半天,白怡还是跟着明林进了他的房间,在明林不解的目光中关上房门,抱着手臂看着倒水喝的明林,“咱们谈谈。”
  明林倒了两杯水,推了一碗在白怡面前,“坐,谈。”
  白怡一仰头把整杯水都喝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说想继续和我一起游历,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明天就跟我走,就咱们两个人走。”
  “好。”明林答应。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就答应了?”白怡无语。
  “那为什么?”明林从善如流的问。
  “……”白怡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连三皇子和五皇子都牵扯了进来,而且我觉得李渊是故意的,故意不瞒着你那些事情,他如果真是为了你好,这些事他明明不该当着你的面讨论,可他就这么暴露了你的身份,暴露了他现在在为三皇子做事,甚至还暗示将军府也是听从三皇子命令的,这些太奇怪了。虽然我想不清楚他要干嘛,但他肯定是想利用你。还有那个萧钦,明明是李渊的侍从,可你看他说话没大没小的,而且还能和主子同席吃饭,像将军府那种地方,你觉得这种主仆不分的事可能么?”
  她讲了一大通,明林却只是给她添了杯水,“还有么?”
  “还有……”还有就是她的身份让她惶恐,她隐姓埋名了这么久才保下的命,可这阵子却接二连三的碰上和天家有关的人,每个人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她很怕这样下去她迟早连命都丢了,“没有‘还有’了,你要跟我离开么?”
  “好。”明林点点头,并没什么犹豫,“那就收拾一下,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你……真的舍得走么?”明林答应的那么干脆,倒是白怡有些犹豫了,“你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家里人相处……”
  他好不容易才遇上了家人,却要因为她的恐惧害怕就这么离开了,他会不会有遗憾?
  “出家人本就无所牵挂,能碰上,能相处时日,我已经很开心了,既然你觉得待在这里难受,我们就走好了。”明林拍拍她的肩,“看你脸色这么差,快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就走。”
  “明天就走?”
  “你不是想早点走么?”明林是确实无所谓,下山后的每一天见闻都很新鲜,他并没什么留恋的。
  白怡恍惚着走回自己屋,总觉得时而洒脱的跟得道高僧似的,时而又躺在地上打滚的,是两个明林。
  她记得以前遇见过红袖馆的一个姐姐得了癔症,白天的时候唱歌跳舞温婉可人,可一到了晚上就说自己是狐大仙,还跑去小厨房把鸡鸭什么的生生的咬破喉咙,样子十分惨厉。那个姐姐对她倒是挺好的,有时候还说她也有狐仙缘,会给她分些自己从厨房里叼来的活物,她觉得那鱼肉生吃倒是挺好吃的,其他的流着血的动物却是不敢下口。
  现下,白怡觉得明林可能就是有癔症,他今天在地上打滚说不定就是以为自己是狗大仙、猫大仙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不过就算有癔症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反正她相信他不会伤她性命,最多,他要是想吃肉骨头、鱼骨头的话她就去帮他找好了。
  可他是个和尚,不发癔症的时候知道自己吃了那些东西会不会羞愤死?
  越想越觉得有趣,因为马上就要离开那些朝廷的人,也因为白天太累了,白怡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一夜无梦。
  天刚擦亮的时候她就起了,把包袱整理好了背上,轻悄悄的出门去找明林,想在众人还睡着的时候就和明林离开这多事之地。
  屋门的转轴有些陈旧,关门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
  背后的人声穿过微凉的空气传到白怡的耳边,惊得她关门的手一抖。她僵硬的转身,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上坐着的人。
  白怡冷着脸,“你叫我什么?”
  萧钦从树干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他走近白怡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我说翔安侯府的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
  白怡背后发冷,脚底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开,她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想干什么?”
  萧钦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明朗,一点儿都不像在算计人,“放心吧,不会伤害你的。”
  他说完了就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但是你得听话。”
  ☆、六章 (1)
  第六章进京面圣
  白怡失魂落魄的背着包袱回了自己房间,她感觉自己也就是在床边坐了几息的功夫,明林就来找她了。
  明林一眼扫过放在床尾的包袱,关了房门站在桌子旁边看她,“小花姐,你想往哪儿去?我听说坐船往北是北原,那边的人都住在土洞里。”
  白怡抬头看了看他,低下头,“不,不走了。”
  明林往床边走了两步,“怎么了?不是说不想在这里呆着了么?”
  白怡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清早萧钦的话犹在耳边,她觉得自己的命就像蝼蚁一样轻贱,那些人随随便便的就可以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眼泪蓄满了眼眶,她强忍着没哭出来,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可是一碰见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发现自己还是软弱的要命。
  明林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弯腰,歪着头去看白怡的脸,正看见一颗豆大的眼泪落下去。他有些慌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默默的坐在了白怡的身边,也不说话。
  白怡飞快的收拾好情绪,扭头看向明林,又觉得有些委屈害怕,红着眼眶看着自己的裙子,两只手揪着衣服,像要揪出个洞来。
  明林被那种疏离的气质弄得有些不舒服,他稍稍往白怡身边坐近了些。
  白怡还在那里揪衣服。
  明林悄悄的屏住了呼吸,又朝着白怡坐近了些。
  白怡这次终于有反应了,她抽着鼻子,怒视着明林,“你靠我那么近干嘛?!”
  明林抬起屁股就朝着反向挪动,坐的比之前刚落坐时还远。
  白怡看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更生气了,“你躲着我干嘛?”
  明林这次没有立马挪动,他有点琢磨不透白怡的心思。他正犹豫,白怡一直憋着的眼泪忽然不憋了,一串连着一串的往下落,虽然没有哭出声,可是她鼻头却哭的红红的,看着分外可怜。
  明林想起来上次见白怡哭,那是林施主去世的时候,她就趴在床边嚎啕大哭。他这么一想,想起来上次让她止住哭好像是因为……念经?
  嗯,对,她悟性那么高,说不定他念念经,她能从中参出来什么佛理,也就平心静气了。
  白怡正想着狠狠的哭一通,然后就不管不顾的告诉明林自己的身份,也不去管那个什么萧钦会不会杀了她了,她一定要逃走,再待在这里她会疯了的。
  可是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忽然,就念起经来。
  她没听过,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可她一点儿都不想听他念,她现在需要的是倾诉,需要明林去听她那些藏在心里的害怕。
  谁知明林看她惊楞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终于止住了她的眼泪,念得更用心了。
  他闭着眼睛,手里的佛珠随着他嘴唇的翕动快速的转着,仿佛完全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应该是神圣高雅的,那个世界,一定也没有她。
  白怡想到这里,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气,这世上,如果说还能勉强算是和她有关联的,明林应该是排行第一。可对明林来说,她只是他游历路上遇见的一个谈的来的路友,他有俗家的一众亲戚,他有寺里的师兄弟,他甚至还有能让他一直宽容善良的信仰。
  他在她世界里占了那么大一部分,可她,对他只是可有可无的朋友。
  这样的现实让白怡心里的阴暗都被释放了出来,她站起来,一步跨到明林面前,在他还没睁开眼之前两只手按着他的脑袋,在他那已经长了一层短短头发的脑袋上用力的亲了一口,那亲吻十分粗鲁,离开的时候带了一道“啵”的声音。
  不知道是脑门上异样的触感,还是这暧昧的声响,或者两者兼有,明林手一抖,佛珠掉在地上,砸中了白怡的脚。
  白怡弯腰捡起来那串油光发亮的佛珠,放到了明林腿上,一丝不自然都没有,她理直气壮的盯着他,好像刚才轻薄了出家人的那个不是她一样。
  明林的一双眼睛里有惊讶,有迷茫,还有点后知后觉的羞恼。
  白怡看见他总是温和的脸上一下子这么多表情,有些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她瞪着他,“你不想让我哭了的话,这么做比较有用。”
  明林抓着手里的佛珠,原本还想问问白怡到底在伤心什么,现在却只想着赶紧离开。他觉得白怡的状态不大好,而且自己好像也是她状态不好的原因之一,他还是先走吧。
  白怡看着明林不发一言的离开了自己屋,又后悔起来,她好像惹恼了明林,她怕她会把唯一关心她的人也给推得越来越远。
  她坐回床上,手抚着自己的嘴唇,刚才明林短短的发茬戳在嘴上酥酥麻麻的,她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居然做出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不知道明林会不会吓着了,以后躲着她再也不理她了。
  明林确实是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自己在寺里闲逛,看见去寺里上香的一个女客,领着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男孩,那男孩子走路不稳摔倒了,看样子摔得不重,因为他都没哭,还在那里咯咯的笑。可是那个女客却吓坏了,“心肝肉”的抱着那个小男孩叫,还亲他的额头和脸颊。
  明林是从小在寺里长大的,也摔过,摔得还挺厉害,可是从来没人亲他,他记事很早,所以他很确定,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兄们,都没有那么温和的抱过他,更别说亲他了。
  后来他还见到过父母或者是长辈亲那些小小的肉团子,所以他心里的感觉就是人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会被亲,这个“很小”大概是六七岁以前,因为年纪再大些的孩子他就没见过被亲了。
  甚至有一个阶段,他希望自己能长得慢一点,这样他就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定柔妃娘娘来看他的时候,他扑倒了,她也会亲亲他。
  可是一直过了可以被亲的年纪,他的那个愿望也没实现。
  今天,刚才,就是一盏茶之前,白怡亲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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