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拙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他沉默半晌,对顾三娘说道:“三娘,京里的局势变幻莫测,非是你能想象得了的,你听我一句话,带着孩子回到郦县。”
顾三娘听完沈拙的话,一把摔开他的手,嘴里怒道:“你真是铁了心肠要我再做一回寡妇?”
沈拙苦笑一声,顾三娘生长在乡野,又如何见过权势斗争的残酷,她只想救他出牢笼,却不知走出这个牢笼,外面只会更加险象环生,稍不留神,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三娘性格执拗,要想说服她并非易事,沈拙叹气说道:“三年前,我助你从歹人手里救回小叶子,你不是说要答应我一件事么,现今我要你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他的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强势,顾三娘微微一楞,随后,她恶狠狠的瞪着沈拙说道:“我甚么时候说过这话,你莫要冤枉我!”
这次换成沈拙怔住了,他大概是想不到顾三娘会矢口否认自己说过的话。
夫妻两人互视着对方,原本气势汹汹的顾三娘渐渐软了下来,她在沈拙的面前,是从来气不起来的。
“三娘,他们姑且不会让我死的,反倒是你留在京中,只会使我徒添担忧,你回去罢,我答应你,一定保全自己。”沈拙耐着性子劝道。
顾三娘双眼望着他,她说:“姑且?也就是说,他们还是存着害你的心思?”
沈拙顿时被逼问的无言以对,顾三娘低头咬着嘴唇,过了许久,她坚定的对他说道:“我不会走的,我一定能要想方设法救你出来,若是实在不中用,我也要留下来和御哥儿一起给你收尸。”
沈拙心口一滞,此时除了沉默,他竟不知能说些甚么才好。
探视的时辰过了,有衙役隔着老远说道:“沈顾氏,该走了。”
顾三娘朝着外面望了一眼,她又看着沈拙,说道:“我先家去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说完,她转身便走,沈拙目送着她瘦弱的背影,内心久久不得平静。
且说顾三娘回到客栈,家里的两个孩子早已等着她,御哥儿问道:“娘,你见着爹爹了么?”
顾三娘点头,她说:“见着了,你爹爹很好,下回大理寺审案时,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这些日子一直紧皱着眉头的御哥儿听了她这话,不禁缓缓的舒出一口气,小叶子看到他绷着的小脸蛋松开了,便拉着他的手,说道:“看吧,我就说爹爹没事的。”
御哥儿一个劲儿的点着小脑袋,顾三娘望着喜笑颜开的儿女们,心里莫名有些酸楚,就连眼眶都有些微微眨红,她怕被他们看到,于是悄悄的背过身去。
转眼间,便到了大理寺审理科举舞弊案的时日,这日,一大早,东方检就带着顾三娘和两个孩子来到大理寺,此时的大理寺,除了他们,还有三五个旁人,看那些人脸上忧愁的神色,似乎像是那些嫌犯的家人。
这会子还没开堂,顾三娘拉着小叶子和御哥儿焦急的望着来处,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看到二十来个衙役手里握着杀威棒列队进来,原本低声说话的那些家人顿时噤声,只待他们左右排开,从后堂进来一个身穿蟒袍,头戴展翅纱帽的官老爷走出来。
顾三娘也不知这老爷是个甚么官职,只是既是审理这样的大案,想来职位也不低,想来他与东方检相识,坐下来之前,还朝着他这边望了一眼。
官老爷坐下后,一拍惊堂木,嘴里喝道:“开堂,带犯人!”
只听外头一声‘是’,不一时,陆续有衙役押着嫌犯进到公堂,御哥儿一眼看到其中的沈拙,他大声喊道:“爹爹!”
‘砰——’惊堂木一响,坐在高堂上的官老爷喝斥道:“闲杂人等,不得喧哗!”
顾三娘拉着御哥儿,御哥儿怕给自家亲爹招麻烦,只得闭上嘴巴,沈拙经过时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微微颔首,便进了公堂之上。
这起弊案牵扯甚广,大理寺前前后后审查将近两个多月,却因沈拙拒不认罪,那证据又经不得推敲,虽说京里的人都知道沈拙与蒋丞相断绝了父子关系,可是毕竟血浓于水,大理寺并不敢做出那等屈打成招的事来,是以这件案子便一直拖到现今,然而安氏一派巴不得立刻将沈拙定罪,大理寺夹在中间,真正是好生为难。
公堂被嫌犯们挤了个满满当当,沈拙站在最中间,只待官老爷的惊堂木一拍,先轮番上来几个自称是举子的证人,开口便说自述如何上了这些人的蒙骗,顾三娘听得迷迷糊糊的,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扭头望着沈拙,却见他满脸平静,似乎一丝也不受干扰。
身旁的东方检对顾三娘说道:“如今审了十几回,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说词,他们定不了沈拙的罪,又无法放他出来,故此就这么僵持着。”
这句话顾三娘听懂了,就是说他们奈何不了沈拙,可是总是这么拖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万一那些歹人又起了甚么坏心,沈拙岂不危险?想到这里,顾三娘连忙看着沈拙,他正在回着官老爷的问话,说话时慢条斯理,那上面做的官老爷对他还算客气,两人一问一答,自有旁边的书记官做着笔录。
审了大半日,眼见又跟先前一样没有定论,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安太傅到!”
坐在堂上的大理寺卿先是一怔,随后连忙走下来,携着大理寺众人迎到堂外。
不一时,众人簇拥着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男子进来了,大理寺卿上前,满脸堆笑的说道:“不知安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安太傅微微有些福态,他满脸和气,眼角带着笑意,对大理寺卿说道:“不必多礼,本官得知案子始终没有进展,便过来瞧一瞧,到底是哪一个硬骨头,竟把你堂堂大理寺卿难住了。”
那大理寺卿神情僵硬,连忙向着安太傅称罪,那安太傅只是笑了笑,而后环顾左右,他的视线先落在沈拙身后,接着很快看向别处。
顾三娘听到大理寺卿称呼来人为安太傅,立时便想到那个和蒋家不和的安家,她扭头一望,果然看到东方检眼里的不屑一顾。
东方检看了顾三娘一眼,轻声说道:“这人就是安妃的兄长安如海,靠着女人的裙带,几年里就攀到内阁做了太傅,殊不知,当年安父得中进士,还是拜在蒋丞相的门下呢,如今学生反水,当真是讽刺得很。”
顾三娘紧紧盯着安如海,既是安家的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大概东方检跟她想得一样,是以从安如海来了之后,他的眉头就一直紧皱着。
☆、第79章
安如海的到来使得顾三娘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她望着沈拙,但见他脸色沉静,神情不起一丝波澜,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人是蒋家的死对头一般。
不多时,有人在堂上专设一席给安如海,又有书记官将本次审讯的笔录拿给他看,那安如海静静的看半日,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相陪的大理寺卿见此情形,不断的擦试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安如海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大理寺卿,他冷声说道:“刘大人,大理寺审来审去,案情毫无进展,总不会是有人成心想放纵罪犯罢?”
说完,他还有意有所指的看了沈拙一眼,那大理寺卿吓得面如土色,嘴里连连称着不敢,安如意轻哼一声,他说道:“依着我看,要想彻查此案,还是得从今年科考的举子手中取证,光靠这么不痛不痒的审讯,何日才能真相大白?”
“大人说得是!”大理寺卿躬身附和道。
安如海停顿片刻,他说:“我差人从各地招回十几个举子,皆是本案的受害者,他们不日便要上京指证案犯,到时还望刘大人彻查此事,一举结案!”
他的话就连顾三娘这甚么也不懂的乡下妇人也听出不对劲儿,当时爆出弊案之时,既是受害者,大理寺当日为何会放他们离开?这些人合该留在京里静待结案才是,为何中途返乡,偏偏这时又要上京来举证,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东方检听了她的疑问,对她解答道:“当日被抓的犯案者,的确有真正参与科举舞弊的举子,这里面真真假假,是有人刻意想将池水越搅越浑,至于当日那些妄想走捷径买到考题的考生,早在弊案之初,就被夺去功名,遣回原乡。”
顾三娘一惊,她悄声说道:“如此以来,难保他们没有被人收买,再回头来诬陷阿拙?”
东方检默不作声,这正是他忧虑的地方。
大理寺卿不敢有异议,口称要彻查严办,安如海转而一笑,说道:“你我食君之禄,理应忠君之事,还请刘大人勿纵勿枉,莫要辜负圣上。”
大理寺卿躬着身子,唯唯喏喏的说道:“是!”
安如海敲打之后,便带着随从要离开,经过东方检身旁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东方检说道:“原来东方小侯爷也在?”
这时,他身旁有个人假装提醒,说道:“太傅,您忘啦?皇上早就削去东方家世袭的爵位了。”
安如海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说:“我倒是没忘,只是叫顺嘴罢了,看来这习惯得改一改了。”
主仆两人一唱一合,东方检挑起眉角,他看着安如海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也不习惯安大人这身一品大员的官袍呢,白乐天说得果真不错,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他这话一出,安如海身旁的人全都低下头去,那安如海更是脸色铁青,东方检还嫌不够,他凑近安如海,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安大人,贵府出了个杨妃一样的人物,你可千万提防,别不慎变成杨国舅呀!”
气氛忽然变得一片沉寂,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实,当今圣上的贤德贵妃安氏乃是从臣子手里夺来的臣妇,安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讽刺的是如今安妃还要治死前夫,借机扳倒蒋氏一族。
“你,你胡说甚么!”有人反应过来,冲着东方检大声呵斥,不想安如海却瞪了他一眼,那人于是讪讪的闭上嘴。
安如海神色渐渐恢复平常,他冷笑着说道:“你敢当着大理寺卿的面前,拿皇上与昏君李隆基相比?就不怕被判一个污蔑皇上的罪名?”
东方检唇角一挑,他正要说话,站在公堂里的沈拙开口了,他说道:“皇上有贤臣辅佐,又如何是李隆基能比的?东方公子心直口快,还请安大人莫与他一般见识。”
曾经的郎舅二人,到了此刻才正面交锋,包括大理寺卿在内,谁也不敢插一句嘴,过了片刻,安如海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沈拙,说道:“既然蒋公子求情了,本官就不与他计较。”
有现成的台阶,安如海自然顺阶而下,毕竟安家的名声在京中的权贵圈子里不算好听,万一闹将出去,丢脸的也是安家,连带宫中的安妃也跟着没脸。
安如海走了,沈拙他们这些嫌犯也要重新被押回监牢,临走之前,他看了顾三娘一眼,甚么话也没说,顾三娘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这才默默的收回目光。
东方检和顾三娘出了大理寺,两人都是各怀心思,东方检将她们送回客栈,神情严肃的说道:“安如海没安好心,你带着两个孩子要小心,我先去探探消息,有甚么事会打发人来知会你的。”
顾三娘心头一紧,她说:“无论是好是坏,你务必要告诉我一声。”
东方检点着头,自当离开了,只留下忐忑不安的顾三娘她们母子三人。
且说东方检这一走,顾三娘有两三日不曾见到他,想来那日安太傅到来的缘故,大理寺监牢把守的衙役比平日严密许多,就算先前有东方检的打点,她也没能再与沈拙相见,好在还能给他送饭,只要舍得花钱打点那些衙役们,他们大多都是愿意帮着传送东西的。
这一日,顾三娘正在整理东西,东方检带着小厮来了,顾三娘看他眉头深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她问道:“莫不是那安太傅果真要对阿拙不利?”
东方检看着顾三娘,他说:“安如海此次寻来的举子,有几人是当日揭发弊案的,余者也有私买考题,被革去功名的,他们此番上京,无一例外,全部是要指证沈拙,但凡沈拙背下这黑锅,安家下一步就是要弹劾蒋丞相,蒋家若是倒了,太子被废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安家就能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顾三娘脸色一白,她不管甚么蒋家安家还是太子,可是沈拙要是出事了,叫她去指望谁呢?呆了半晌,顾三娘六神无主的说道:“那……那该怎么办?”
东方检双眼阖上,良久,他睁开看着顾三娘,说道:“你再去求求沈拙,让他跟蒋丞相低头罢,只要他们父子和解,蒋丞相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沈拙死的。”
顾三娘苦笑一声,那个当爹的,若当真爱护沈拙,又如何会放任他人加害亲生儿子,却又无动于衷呢。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顾三娘咬牙说道:“阿拙是不会退让的,我去求蒋丞相罢!”
东方检一怔,他说:“你要想清楚,兴许你这么做了,沈拙不会感激你,反倒会怨恨你插手他和蒋家的事。”
顾三娘眼皮微微低垂,她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等先救下阿拙再说。”
东方检沉默半晌,他说:“京城里想害沈拙的人不少,想救沈拙的人也不少,可是只有你,是不带任何私心的。”
顾三娘凄苦一笑,她说:“我和他是夫妻,要是救他还存着别的心思,那还算甚么夫妻?”
既是要向蒋中明求救,顾三娘就没有打算跟沈拙说,次日,她带着御哥儿,等在蒋中明每日下朝必经的路边,此时已到午后,街上行人不多,顾三娘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再过不久,蒋中明的轿子就要来了,她对御哥儿反复叮嘱道:“等会子见到蒋丞相,你就喊他爷爷,求他救你爹一命,记得么?”
御哥儿大惑不解,他仰头望着顾三娘,说道:“他是我爷爷,为甚么还要我求他救爹爹?爹爹被人冤屈,他理所当然就该救爹爹呀。”
御哥儿出生后,就被送到谢柏那里治病,回京后,几乎没在蒋府住过几日,再加上那时他年龄尚小,是以对蒋中明这亲爷爷没有印象,在他看来,儿子被人逼得要死,为人父母又为何能稳如泰山呢?
看着懵懂的小儿,顾三娘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清这其中的缘故,她想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我也不甚明了,等你爹爹回家,你去问他。”
御哥儿似懂非懂的点头,顾三娘摸着他的头顶,母子二人一起望着前方。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远远有一顶蓝色的轿子来了,轿子左右跟着三四个随从,顾三娘先前早就问得清清楚楚,她又看到轿子上带着蒋家的家徽,便断定里头坐得就是蒋中明。
只待轿子近了,顾三娘想也不想,她拉着御哥儿,扑通一声跪下来拦在轿子面前,高声说道:“求蒋丞相救命!”
两边的随从十分警醒,立时抽出马刀护着轿子,并朝着顾三娘喝道:“来者何人?”
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汉子,顾三娘毫不畏惧,她对轿子里的蒋中明喊道:“民妇沈顾氏,拙夫受人冤屈,恳请蒋丞相做主,还他一个清白!”
原来是为夫伸冤的,那些随从们松了一口气,冷脸对顾三娘说道:“无知妇人,要诉冤情,自到京兆府的衙门去击鼓,莫要在此挡道。”
顾三娘如何肯走,她说:“拙夫无辜被牵扯到科举舞弊案,京光府管不了这个案子,我听闻蒋丞相公正严明,请救拙夫一命,不要冤枉好人!”
随从们眼见顾三娘不走,正要上来赶她时,只听轿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住手!”
很快,轿帘被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蟒袍皂靴的男人,他从轿子里出来后,就直视着跪在地上的顾三娘母子二人。
顾三娘抬头一望,顿时惊呆了,这人的五官跟沈拙长得七八分相似,只要一看就是父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满脸威严,让人不敢心生轻近,不像沈拙,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和气的模样儿。
☆、第80章
御哥儿牢记娘的话,眼前这位蒋丞相能救爹爹出来,他恭恭敬敬的对着他磕了一个响头,用着软糯的声音说道:“蒋大人,家父沈拙,本是郦县的举子,谁知不慎卷入科举舞弊案,我娘求助无门,这才大着胆子拦住蒋大人的轿子,请大人不要责怪于她。”
别看御哥儿只有六七岁,他说话有条不紊,就算见了眼前这阵仗也是不慌不忙,蒋丞相的这些侍从都追随他多年,对于蒋家的家事多少知道一些,这会子听他自称父亲是沈拙,不由暗暗有几分惊讶,如今京城的整个官场,只怕没人不知道,蒋丞相那个和他恩断义绝的长子身陷牢笼,所有人都在暗中观望,蒋丞相到底是会冷眼旁观,或是顾念父子情谊,毕竟当年的事情,都是有目共睹的。
蒋丞相望着御哥儿,他原本清冷的神色似乎带了一丝柔和,顾三娘心道,终究血浓于水,就算看在御哥儿的面上,他也该救沈拙一命。
不过此时,顾三娘并没当着众人的面前,说些父子亲情之类的话,她只对沈丞相说道:“我们母子在京中举目无亲,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洗刷拙夫的冤屈,拙夫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违背良心的不法之事,恳请大人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