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秋姜道:“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也想请教六汗。”
“你说。”
她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缓声道:“我若能为他人正室,何必自甘下贱去做人侧室?六汗莫不是以为,我谢三娘的脑子有问题吧?我堂堂二品大员,难道要以后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小胡女参拜见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且宇文氏品行低劣,要我日日都见她,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干脆。”
尔朱劲虽知她不会轻易应承,却也想不到她如此干脆地拒绝,且话音之外对他的提议颇为不屑。他悠然负手,笑道:“我知道你自视甚高,怎肯轻易为妾?但你也不想想,令尊不过一个毫无实权的大司马,俨然朝上一个摆设,他能庇护得了你几时?而我尔朱劲,却是塞北六镇的霸主、契胡族秀荣部的领民酋长。塞北的草原就是我的天下,你在这里如此辛苦,得到了什么?你若是和我回到塞北,你便是那片草原的女主人!我答应你,若我有朝一日扫平关陇,击败宇文氏,必定立你为正妃。”
“说的多好听啊。”秋姜施施然一笑,看向他,“那又如何?”
“你……”他的怒意在触及她眼底的微笑时,忽然如冰雪遇到暖阳,顷刻间情不自禁地散去。他微微点头,笑了:“好,谢三娘,我果然没有错看你。”他竖起手掌,“你我击掌为盟,共同灭除宇文氏。”
秋姜抬手和他对了。
心里却道:你也是我的敌人。
第一世,虽然她没有见过他。但是,就是这个人间接害得她身殒。她怎么可能帮他?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尔朱劲走了,秋姜拢了拢狐皮大氅,仍停步在湖畔。青鸾规劝道:“娘子,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
秋姜道:“冷?不,不算冷。”这算什么冷?她解了大氅丢给她,一个人抱着胳膊望着那澄亮如镜的湖面发呆。身边安静极了,不过秋日,鸟雀也失了踪迹。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走近,将大氅拢到她的肩上,轻轻压了压她的肩头。
“都让你走了,青鸾,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她蓦然回首,脸上的薄怒就这么僵住,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有眼眶渐渐湿润,却徐徐而伫定地笑起来,微微抬了抬下巴。
“士别多日,君侯一切安好?”
“三娘为我担忧,晔也时刻挂念三娘,怎能安好?”周遭是如此安静,李元晔的微笑也在秋日的凉风中沁人心脾,瞬间打开了她的心扉。
谢秋姜抹了一下眼泪,猛地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李元晔像安慰一个孩子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笑道:“过了今年,三娘就二八了,怎么还如小娘子一般?”
秋姜放开他:“我如今是当朝女侍中,所有奏章报表都经由我手,权倾朝野,你不知晓吗?”
元晔讶然。
秋姜乐了:“我喜欢你这表情。”伸出食指轻点他的鼻尖,缓缓下移,顺着他的鼻翼绕过他的唇线。微微起伏而恰到好处的曲线——这是如此优美、秀丽,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山峦,最性感的男人。
元晔捉了她的手:“不要闹了。”
秋姜仰头道:“凭什么?”
元晔道:“怎么你总是这样乖戾嚣张呢?谢三娘,日后我不娶你,谁会要你啊?”
“大言不惭!”谢秋姜鼻中哼出一声,“方才就有人向我求亲呢。”
“何人?”他神色如此,只是语气冰冷。
秋姜得意地扬起头:“塞北六镇的霸主、秀荣部第一领民的酋长——尔朱六汗。论样貌、论身份,他一点也不输给你。”
元晔点点头:“是个不错的对手。”
“怎么样?心悦诚服了?”
元晔嗤地一笑:“容姬姿容出众,风华绝代,自然有数不清的儿郎喜爱。只是,这尔朱六汗年过三十,都可以当你阿耶了。你下次能否找个年轻点的?”
“你这是嫉妒!”
“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秋姜听他语气不善,反而笑起来:“好大一股酸味啊,谁的醋坛打翻了?啧啧啧啧……啊——”猝不及防下失声,一个趔趄撞进他的怀里——原是他绕过她的腰间推搡了她一把。
秋姜有点儿恼羞成怒:“干什么?”
“抱美人啊。”他戏谑道。
这一声笑,瞬间让这日益威严的女侍中红了脸。她板着脸,本想端个架子,触及他眼底温暖的笑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仰头嗔道:“好好好,你越发会拿捏我了。”轻轻一推他,提了挽臂纱转身逃了,在远处蓦然回头,猛地对他摆手,“人人都说你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不过个把月就平定了豫州的叛乱。李四郎,你追得上我吗?”
“不急,让你先跑段路。”他在对面扬声道,“谢三娘,尽管跑,左右是逃不了的。”
她狠狠啐了声,对他“呸”了一声:“大言不惭!”
李元晔却道:“赶紧跑,大灰狼来了!”
二人追逐着相笑远去,尔朱劲方从林子后缓缓走出,眼神淡漠,一言不发。斛律金从旁偷看他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开口。
秋姜与李元晔回府,青鸾一见她便奔出门过来:“女郎可回来了!”
秋姜甚少见她神色这样匆忙惶急,沉了沉声:“什么事?你慢慢说。”
青鸾拧眉正色:“杜娘子找你。”
“杜掌珠?”秋姜微露疑惑,一个青色的身影夺门而出,扑入她怀里,“秋娘子救救川渝!还有沈使君!”
“沈三娘怎么了?”
杜掌珠抽泣着断续说来:“不知晓,一大早就叫都官曹的人带走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同来拿人的还有侯官曹的侯官,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方才正要去找川渝,就撞上了。”
北魏初期曾仿照汉制设立过御史台,也就是兰台,司监察百官,后太武帝废之,代之侯官曹,相当于后世明朝的锦衣卫和东厂。侯官人数众多,到本朝已多达数千人。皇帝忌惮士族门阀势力,多委任寒门子弟和胡人任主职。这帮人文化水平低,良莠不齐,为了立功,监察苛刻,甚至无中生有,诬陷朝廷命官,却恨得皇帝宠幸,故无人敢得罪,朝中上下敢怒不敢言。侯官长杨威更是众人心中的恶鬼煞神,无人敢惹。
不过,谢秋姜例外。
“下官见过谢使君。”杨威抱着拳拱了拱,笑得像个弥勒佛,虽挑不出礼仪上的错漏,这不阴不阳的姿态也让秋姜极其反感。
“谏议大夫犯了什么事,这样直接就抓了沈氏全家?”
杨威提起袖子甩了甩,好整以暇地扬了扬头,叹了口气,道:“本官也是依法办事,至于这犯的什么事?实在抱歉,这是曹内机密,虽然谢使君位高权重,本官也不能徇私啊,还望谢使君谅解。”
“好!”谢秋姜认命地点点头,甩袖便返身离去。
第073章 背信弃义
073背信弃义
“好!”谢秋姜认命地点点头,甩袖便返身离去。
摆明了的套子,蓄谋已久,多说无益。只是这杨威和沈子城什么过节?从没听过。回去后,她便命人彻查此事。
手下的人办事效率很高,不刻就回禀了她。
秋姜浏览着手里的奏表,猛地掷到地下。
“使君息怒。”下面汇报的人跪地,“依下官看,尔朱六汗不像是背信弃义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和误解?使君可前往谒见,问明缘由。”
“事已至此,还能有别的办法?他倒是手眼通天,不知贿赂了杨威多少钱帛?”
秋姜到尔朱劲府上拜谒,回报的人却说他在午睡,请她稍等片刻。
秋姜抬头看了看天色,知道他有意为难自己,心中恼怒,但此时有求于人,只能按捺。但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下面人连酒水瓜果都没上一点。
简直欺人太甚!
她霍然站起。
但是,对方好像拿捏住了她的秉性一样,就在她暴走的边缘,侍女过来传话了:“大王请女士前往一见。”
秋姜跨过两重院落,跨进门槛,便听得内堂有人奏琴,似呜咽之声,不像平常的弦乐清越嘹亮,琴声喑哑,绕梁三尺,带着北地特有的苍茫而辽阔。她不由驻足,在五色垂帘外安静地听完这一曲《敕勒川》。
曲毕,里面人将这乌木琴横放在膝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既然来了,何必在外面干等?进来啊。”
秋姜扬手揭开帘子。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仿佛玉碎珠落,帘子不断碰撞。
“好大的火气啊,谁惹我们谢使君生气了?”尔朱劲并未抬头,只是用一方白帕子信手擦拭着琴弦。
“为什么要害沈使君?”秋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打哪听来的谣言?”
“我的探子不会出错。”
这样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尔朱劲轻嗤一声,凉凉地挑起眼帘:“有求于人,也是你这样的态度?三娘,你是来救人呢,还是和人家有仇?”
秋姜只得放缓了语气:“六汗是否有所误解?三娘一直视你为朋友。”
“朋友?不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秋姜无言以对。
尔朱劲将胡琴搁置一旁,拍了拍身旁的矮榻:“过来坐。”
秋姜迟疑了会儿,过去跪坐下来。她坐姿端正,一丝不苟,尔朱劲看着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这样拘谨?”
秋姜仿佛触及一般,微微颤了颤,不着痕迹地避开,垂目道:“沈使君虽然迂腐,却是个好官,六汗恐怕误会了。”
真是司马昭之心,句句不离旁人,意图昭然若揭,连敷衍他一下也不屑。尔朱劲盯着她,不觉心里就怒意翻涌,思及白日见到的那一幕,又更意气难平。本以为她冷心冷面,倨傲跋扈又目空一切,转眼却对别人巧笑倩兮。他真是不明白,怎么她在旁的男子面前就可以笑得如此开怀,如此雀跃呢?
“谢三娘,你便这样戒备我吗?”
秋姜不敢松懈:“六汗德高望重,三娘敬重钦佩。”
“好个敬重钦佩!”他掀了茶盏,霍然挺身,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秋姜猝不及防,后退中倾倒在地,只能双肘支着矮榻,勉力抬头望向他。这样近在咫尺,他的五官更是浓稠绝艳,因愤怒而染上几分戾气,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两拍——真是尊煞神。怪不得北地的人都叫他“玉面修罗”,六镇之地的庶民还用他来恫吓夜间啼哭的小儿。
他伸手捏了她的下颌:“你喜欢李元晔?”
北地有四美,尔朱劲自然识得这与自己齐名却比自己年少近一轮的少年。不过与他的声名狼藉不同,李元晔所得大多都是褒誉。
他真不明白,那小子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看?身有胡族血统,却一股文绉绉的酸腐汉民气,看着就让人心生厌恶。现在的女郎都眼瞎了,净喜欢这样的?
秋姜猛地推开他,起身退到一旁:“六汗自重。”
尔朱劲道:“我问你呢。”
秋姜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那又怎样?我与李郎情投意合,有什么碍了旁人的眼?”
“碍了我的眼!”
秋姜一笑:“那与我又有何干?”
“你就不怕我马上宰了沈子城?”
“你杀啊!”秋姜发狠道,言语讥诮,“最好把他全家都杀了,让陛下好好看看,新封的镇北王是如何地飞扬跋扈,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威胁我?”
“实话实说罢了。奉劝一句,朝中局势未明,六汗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宇文策虽暂时被调离京城,殿中尚书宇文冲也任要职,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这样对付他兄长,还希望他好好对你?”
“人是你施计调走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尔朱劲笑道。
秋姜也笑:“人人都知,我与父亲感情浅薄,向来不干预他在朝政上之事,会有人相信是我在暗中挑拨?恐怕宇文策也不会这样认为吧?而今能与他分庭抗礼且有这个胆量的人,非你尔朱六汗莫属啊。他的探子,得到的消息也只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