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望月楼伫立在城西江侧,上下八层,是士族子弟,雅士文人吟赏风月的好去处。逢月圆,但见水天一线,明月初升,远处重山成剪影,近侧杨柳影婆娑。
  望月楼顶楼今日来了贵客,掌柜出来后,亲自招呼了下人未得吩咐不得叨扰,这才忙自己的去了。
  楼下灯火通明,清歌动听,喧嚷一片。楼上却是一片静寂,四下的窗敞着,清风徐来,撩起他宽大的衣袖,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茶已凉透,想来是等了很久了。
  谢谦之来时尚是天边月白,此刻却已是夜色沉沉了,算来他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面上却无半点不耐之色,他倒不怕等,只怕她不肯来。
  月亮在重山后露出个影,今日是十八,月尚圆。
  靖安到时,入眼的便是这番情景,月朗风清,公子独坐。也不知是月色清寒,还是他身上的气息更冷冽。见了她,嘴角才微微有了弧度,眼里润着水色月光,轻笑了句:“来了。”
  一时间仿若时光流转,一切如初,还是昔年携手出游,他是耐心包容的夫婿,她是明媚张扬的少女。
  靖安只怔了一瞬,就抬手取下帷帽,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抿了口润润喉咙,也不出声。
  谢谦之望着她,她今日做的是帝都中寻常女子打扮,水绿色的立领闺门披,月白的绣花褶裙,乌压压的长发用玉簪绾着,让他怎么瞧都觉得瞧不够。
  “我没耐性和你在这耗着。”靖安却是无动于衷,说话时连眼神都懒得动一下。
  谢谦之唇角抿做一线,那些寒暄的话是再说不出口了,正色道:“你对王婉出手是为了太子。”
  “我来不是听你教训的,而我的事,也无需向你交待。”靖安陡然出声打断他的话,放下茶,竟是一副随时会起身要走的模样。
  她一刻都不愿多待的样子,就像一根刺狠狠的扎进谢谦之心里,他不愿狼狈的做出挽留的姿态,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些慌乱无措了。
  “一切会如你所愿,你先不要动她。”谢谦之妥协道,本来还想多绕几圈多留她一会儿,当初的小丫头已经没那么好哄了。
  “理由?我凭什么听你的。”靖安终于正眼看他,谢谦之不禁皱眉,她眼窝有不明显的淤青,眼底更是有不少血丝,不是说皇后的身子好些了吗。
  “凭我比你了解她,何况你真能自信到做的毫无痕迹吗?到最后只怕错处还是会落到太子身上。”谢谦之苦笑着,如今她所顾忌的怕也只有太子颜了。
  他正说中了靖安的心事,得知王婉有孕之后,她便一日都不能安寝,满心想着的就是怎么除掉那个孩子。可若真是说到善后,她却是半分头绪?靖安沉思片刻,就抬头道:“人以群分,你确实比我了解她。可如若你的预想出了差错呢?”
  “我会替你动手。”谢谦之口气沉稳,云淡风轻的好像王婉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靖安冷嗤了声,倒也不推辞:“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
  言罢,她拿了帷帽就毫无留恋的起身了。
  “等等,我同你一起下去。”谢谦之忽然开口,靖安闻言回首,目光停留在他的腿上,只一瞥也就错过去了。
  “谢公子随意。”她系好帷帽,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
  谢谦之的腿比起她上次所见又要好上许多了,步伐虽慢却也平稳,看不出吃力的痕迹。隔了层白纱,靖安才打量起他,玉冠束发,严整不苟,藏青色直裾衬得他身形高大,腰身劲瘦,而大袖披风又平添了几分温和儒雅。比之她所熟悉的那个谢谦之,眼前的人多了几分锐利棱角。
  “走吧。”言语温和,他连眼底都是温柔笑意。
  这是靖安所更不熟悉的,以往他温和的表象下是长年的疏离,而今他对旁人温和里多了冷硬威严,眼里的温柔像是要晃了她的眼。
  沿着长长的木质楼梯一步步走下来,狭窄的过道里近的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的手,他很久没能离她这么近了,谢谦之不禁侧目,哪怕隔着一层白纱所能看见的只有她模糊的面容而已。
  他不禁想起当初新婚那会儿,她陪着他什么都不做,看一会儿便痴痴地偷笑一会儿,竟也不觉得无趣。想到这里,谢谦之的眉眼越发温润,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能笑得这般舒畅而满足。
  靖安讶异侧首,谢谦之却只是低头,十足的耐心与纵容。
  靖安叫他看得心慌,只能庆幸面前还有帷帽遮掩,没人能发觉她神情的异样,饶是如此,步子却还是一错,险些踩空。巧儿惊慌上前,却不及谢谦之手快,只在靖安腰间轻巧一带,她因了惯性往后倾倒,手却被他牢牢的攥住了,衣裳摩梭间总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
  她冷眼望着,谢谦之松了手,直到她站稳,腰间的禁锢却没有半分松弛。靖安皱眉,他们正堵在二楼的楼梯上,已经隐隐有人侧目了。
  “放开!”靖安低声恼怒道,夏日衣裳单薄,他手掌宽厚灼热,紧贴在她腰上软肉,怎能不叫人羞恼。
  他却恍若未闻,反倒收紧了手臂紧圈在她腰间,声音也不似平日温润,热气熏然,带着股低沉的暗哑,轻轻唤了句:“阿羲。”
  “谢谦之!”靖安低声呵斥,那人却越发的变本加厉,低头竟往她颈窝上凑。
  眼看着公主恼怒,一耳光就要甩下来了,巧儿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二哥!”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泼下,靖安咬牙收手,正看见谢弘伫立在楼下,脸色铁青。
  谢弘约了人在望月楼有宴席,隔了老远就看见谢谦之与一女子姿态亲密,待走到近前已是强忍怒火,虽有帷帽覆面,容颜模糊,但那熟悉的轮廓怎容他错认,何况还有巧儿跟着。
  谢谦之背对着谢弘,放松了手臂只虚虚环着靖安,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慌张。
  靖安倒不怕被谢弘认出,只是大庭广众,三人成虎,传出去什么话总不好听,也就低头不语了,但怎么都有种被谢谦之算计了的感觉。
  “原来是驸马都尉啊。”谢谦之回头,面上一片儒雅笑意,眼睛却毫不在意的与谢弘对视,锋芒毕露,他可不信他能认不出来。
  谢弘看了看靖安,望向谢谦之的目光越发不善,要不是地方不合适,只怕已经抡起拳头砸过去了。
  “三弟若是无事,我便先行一步了。”谢谦之从容笑道,见好就收的松开了手,靖安跟着他慢慢下了楼。
  谢弘拦在靖安面前,垂首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靖安声音还算和缓,言罢就快步走了出去。
  “你算计好的。”靖安口气笃定,谢谦之倒是大方认了。
  “昨日碰巧知道了,没想到正好撞上。”
  驸马都尉?呵!她上辈子就是他的妻了,谢弘算哪门子的驸马都尉。
  “谢谦之,不要给我找不必要的麻烦!”靖安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他脸上那点愉悦还未表露就彻底冷淡下来,他驻足,靖安却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毫不在意。
  “靖安,你当真要嫁给谢弘?”
  她回头,白纱下的容颜看不清喜怒,口气却颇为玩味:“圣旨不是供在谢家的祠堂了吗?礼部应该也开始着手在办了,你还当是玩笑吗?难道真要到我叫你二伯的那一日,你才肯认清现实。”
  “不要给我找些不必要的麻烦啊,二伯,我还想和谢弘好好过呢。”
  打靖安唤第一声“二伯”起,谢谦之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暗巷无人,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巧儿又去找马车了,靖安才有了些危险的意识,他已经不是那个困在轮椅上的残废了。
  等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谢谦之高大的身影之下时,她背贴着潮湿的墙壁,竟退无可退了。靖安犟着脖子瞪着他。谢谦之却是温和一笑,靖安不禁松口气,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她抬起手想要推开他,这个动作就像是打开笼子的信号一样。
  她还不及防备,双手就被谢谦之高举过头顶,狠狠的扣在了墙壁上。帷帽轻飘飘的坠到青石板上,宛如她的挣扎,根本毫无用处。
  他另外一只手紧扣着她的腰身,强势的往前一揽,她上身便呈现出一个倾斜的弧度,紧紧的贴靠着他的胸膛,随着她的喘息轻轻起伏,她此时宛如俎上之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眼睛都气红了,谢谦之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里却有种病态的执着,肆意埋首在她肩膀处,他想做的事就没有说半途而废的。
  “叫我二伯,嗯~”尾音在舌尖打着转,带着说不出的缱倦意味,眼神却十足的危险。
  “还想嫁给谢弘?阿羲,你当我死了不成?”宛如泄恨般他在她脖颈上狠狠吮咬,隐隐竟有水泽声入耳,靖安只觉得羞愤难当,分外难堪。
  谢谦之抵住她的额头,紧盯着那双眼睛:“别那么看着我,阿羲,这是你逼的。是你要舍弃我的,再这么下去,我不保证会对你在乎的人做出什么事知道吗。”
  靖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向都克制自持,而此时,那双清晨醒来都时刻保持清明的眼睛,却染上了前所未有的病态的疯狂。
  “疯子!”靖安唾弃了声,这样的谢谦之让她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那也是你逼的。”从那道圣旨下来之后,一切就超出他的控制了。原本还想装作温和儒雅的样子,毕竟是她喜欢过的,可现在他连伪装都不耐烦去做了。
  谢谦之松了手,尚能慢条斯理的替她整理好仪容,捡起帷帽,冰冷的手指在系系带时划过她寡白的脸。
  马车摇摇晃晃的消失在夜色中,暗巷里一片静寂,谢弘出现时谢谦之并不意外。
  “你威胁了她什么?”谢弘大步上前揪住谢谦之的衣领,狠狠的撞上了墙壁。
  谢谦之看着他却像是在看着胡闹的小孩子一样,看的谢弘火冒三丈,提拳要打。
  “告诉你,你又能如何?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桩婚约的达成做了什么交易,谢弘,你代表不了谢家,至于你……你有什么底气去给她承诺。呵,这个事实,你清楚,她也清楚。所以她宁愿依靠我也不向你这个驸马都尉吐露分毫。”
  谢弘的手劲不自觉的松下来,他的二哥,很强。望月楼是什么地方,五层以上就不是单用银钱就能进去的地方,他们俱是小辈,这么说李家卖的不是谢家的面子,而是单冲二哥这个人去的。
  谢谦之冷眼看着谢弘那神采飞扬的眉眼渐渐倾颓,微抿唇角,还真是大意啊。以为圣旨在手就可以高枕无忧吗,以为担了个驸马都尉的虚名就真能把她娶回家不成,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他这个三弟还嫩得很呢。
  谢弘收回的手垂在身侧攥成拳头,青筋凸起,眼睁睁的看着谢谦之的背影消失在暗巷里。今时不同往日,再起冲突父亲未必会护着他,何况他二哥现在又是三殿下极力拉拢的人。大哥虽为嫡子但已无心朝堂,二哥却是锋芒渐露,日渐中天。
  只是二哥就能代表谢家吗,或者他就能背弃家族,效忠于太子吗?
  ☆、第五十八章
  待靖安回到芳华殿时夜已深沉,宫人们噤若寒蝉,靖安也没在意,脖子上的湿腻让她难受的只能赶紧沐浴更衣,幸得还有帷帽遮掩,不然又要引人侧目了。
  待进了寝宫,只见灯火通明,宫人们跪了一地,靖安不禁皱眉,也懒得看那人的神色,只命众人退下。那些宫人们纵使早已跪的两腿发软,两股战战却还是一动也不敢动,只小心的窥视着太子殿下的神情。
  楚颜冷着脸兀自翻着书,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靖安此刻却有几分动了真怒了,早知道他换了自己身边的亲近宫人,看不出来这些狗竟这般忠心听话呢。
  正逢巧儿端了茶进来,一看着阵仗两腿顿时有些软,小心翼翼的跪下见了礼:“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靖安却直接抓起她高捧过头的茶盏,直接砸到楚颜脚下。
  “哐当”一时间碎瓷四溅,茶汤直接淋湿了楚颜的袍角,胆小的宫人早吓得冷汗直流,缩做一团,只恐这位冷戾孤僻的主子雷霆震怒,连喘气声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啪!”楚颜撂了书,身边有眼力劲的小黄门急忙赶了众人出去,转眼间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少年的脸色很冷,就像深秋早晨落下的那层寒霜,他伸了手,唤靖安:“过来。”
  靖安却不再纵着他,这些日子母后的病,王婉的孩子,还有谢谦之早就将她的心力耗尽。她是为了谁才这样担惊受怕,她劝了、骂了甚至日日避着嫌,可恨阿颜却还是那么不争气。一念至此,靖安更懒得再说,想着冷着他以阿颜的心气久了也就罢了。摘了帷帽就沐浴更衣去了,也不曾看到,楚颜的眼神有多阴郁就有多固执。
  果然如安宁宫中的妇人所说吗,知晓了他的心思,便觉得他肮脏不堪了。她何曾跟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就为了几个下人。她不是说要一直护着他,如今一定下婚事,就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划清界限了?亏他还打算暂时放过那妇人,可阿羲你怎么能这么不乖呢,他说过来,她就该乖乖过来软软的偎入他怀里给他抱才对,竟然还敢张牙舞爪和他闹脾气。
  浴房中热气熏然,白玉荷叶盘上浮着数朵栀子花,清香袭人。放下一层层绯红色纱幔,侍女们恭顺低头守在帘幕之外,等待传唤,耳边偶有水声传出。
  靖安半眯着眼睛靠在浴桶上,脸上满是疲累,伺候她沐浴的两个侍女交换个眼色,彼此脸色都不太好,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只恐被迁怒。饶是如此,在看见靖安脖子上的痕迹时,年幼的那个侍女还是不留神“呀”的一声叫出来,待到自己反应过来已经不由自主“砰”的一声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靖安抚上脖子,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一瞬,便知晓是谢谦之留下了痕迹。他当真是有恃无恐,竟然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他的温文尔雅呢?他的沉稳内敛呢?都拿去喂狗了不成!是上辈子的谢谦之伪装的太好还是重生后被压制的太狠性情大变。
  靖安其实想不明白,谢谦之于她是如他所说,幡然醒悟后的倾慕。或者仅仅是占有欲,是不甘。就像自己养的狗,习惯了它跟前跟后,有一天突然见它向其他人献媚邀宠,心里被背叛的不舒服。无论是哪一种靖安都不想去在意,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可今日明明是想借他的手除掉王婉,最后怎么就被他牵制了,反而被他占了便宜。
  靖安拽过一旁的帕子狠狠的擦着脖子,直到充血通红犹不解气。
  “殿下……殿下……”
  “殿下止步!”
  侍女们一连串的惊呼传入耳中,隔得远了,靖安听得并不清晰,而后忽然听得“砰”的一声,竟是在外守着的嬷嬷被一记窝心脚踹的撞开了门,浴房里的侍女们顿时惊慌失措,几个大宫女上前扶起人,刚要怒斥何人放肆,一抬头就看见绣着四爪金龙的长袍,吓得一个哆嗦又跪了下去。
  “殿下,是太子殿下硬闯了进来,宫人们拦不住,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吓得声音都在抖,太子和公主虽说是姐弟亲厚,可也不能,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硬闯这啊,这会儿服侍公主起身只怕是来不及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只怕她们这些宫人都难逃一死。
  靖安气得发抖,上下嘴唇碰了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今日是撞邪了不成,一个二个都跟着发疯!耳听得脚步声不疾不徐,巧儿手抖得越发厉害,齐胸的系带都掉了好几次,靖安捡了塞进她手里,喝了句:“抖什么!”巧儿这才像有了主心骨,可脸上还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刚哆哆嗦嗦的绑好裙头,少年挺拔的身影就遮住了烛火,留下一片阴影,声音冷然:“下去!”
  巧儿身子一僵,想要去取披风的手也只能讪讪的收回来,看了看蜷着身子的靖安,触及到她眼中的一片冰冷,巧儿虽为难,却只是跪着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靖安开了口:“下去。”
  栀子花香气清雅,室内一片沉寂,水渐渐的凉了,可那靠过来的身子却越发的灼热。
  楚颜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她,紫灰色的齐胸襦裙随着她姣好的身段蔓延至水中,倒是把该遮的都遮了个严实,只余下□□的肩膀,纤瘦细腻,水珠悬在锁骨处,像雨后叶梢的露珠,真是可怜极了,可怜让他恨不得含下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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