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心性敏感之人,如何能不知道,那个时候,温禾安就已然腻了,想要结束。
  她只是不说。
  大概是因为他还病得消减,提不起精神,又大概是她太忙,没时间正儿八经剪断这关系。
  她又心软,又心硬。
  他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山盟海誓,她似风雨般,要走,纵使他使尽浑身解数,又怎么留得住。
  “我与温流光联手,条件是她不得伤你性命……后来,我借了王庭的手,动了手中的关系,叫天都只是封了你的修为。”江召越说越快:“我有做安排,没想让你真去归墟,只是我当时才回王庭,安排的人手出了岔子,没能将你换下来。”
  “后来。”江召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去了归墟。”
  只是晚了一步。
  一步而已。
  温禾安终于露出茫然的诧异之色。
  江召缓缓抵着石桌站起来,一步接一步,朝她走过去,心中酸成一滩,眼睫细密地微颤,他知道她介意什么,又知道她难以忍受什么,为了解开这个死结,只得将那诸多变幻的,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心思都袒露出来认罪:“我没有别的办法,你越在天都待着,便越危险,他们若是用别的意外对付你,我不知道该如何——安安,我有私心,你那时已经不想要我了。”
  “你做了决定,从来不更改,不回头,什么都留不下你,我没与别的女子接触过,我只知道要将你留在身边。”
  他或许用了错误的方式。
  温禾安不能原谅他,或者说,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最终宽宥他。
  幻象中一切都安静下来,梨花如飞雪,飘落在温禾安肩头,她觉得脸颊开始散发热意,有点痒,可能是因为才沾过陆屿然的血,并没有痛意,可谓是发作起来最是轻微的一次了。
  但这仍给她的心情蒙上了层
  阴翳。
  温禾安确实是吃惊的,她想过江召是为权,为势,为了迎合温流光和王庭,她见惯了大家族中尔虞我诈,层出不穷的手段,这实在是其中最基本,不足人称道的。人心本是如此,立场转变,生死之仇,无需多说。
  谁知他竟提起男女之情。
  温禾安静默,半晌,倒是真抬头扫了他一眼,乌瞳清静。
  她凡事不喜欢与这两个字沾上关系,其实事到如今,已无谓解释,她却仍要压着脸颊上的那块热意,争输赢般一一辩明白:“一开始,你带着山荣来求我,我救了。后来,你说要在一起,我想寻个清净之地停下,歇一歇,你我条件都谈好了。你自此不再受到追杀,逼迫,性命无忧,能好好做个烹茶吟诗的高雅公子,衣食住行,样样都好,修为所需的东西自然有人为你准备妥当,我不曾苛待你,轻慢你,我认为这场关系里,我足够尊重你。”
  “如你所言,你只需提醒我一声。”她戳穿他所有无法见光的心思:“你知道,只是提醒一句的事。”
  温禾安不会忽视任何人的提醒,她会规避,会提前做安排,想从天都盘根错节的势力中挣脱出来,或许艰难,或许无法全身而退,但也绝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她差一点就真死在了归墟。
  而这不正是他做出来的事吗。
  江召不语,他早就发现了,在温禾安的眼里,她会明白清楚的定义一段关系,一场交易。
  他有求于她,她为他付出了钱财,时间,所以会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个被他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府宅,会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温和气质,关心,别出心裁的小心思,独独将感情拒之门外。
  他如此惶恐,好像就因为相遇时不堪的境遇,注定有求于人的处境,他就永远失去了获得某样东西的可能,就注定了她能随时换了他,看上下一个,另一个。
  江召确实卑劣,他起先还挣扎,煞费苦心为自己找许多证明自己情非得已的理由,思索着两全其美的破局,今时今日终于木然承认了自己的卑劣。
  在他有选择的时候,他想着如果能保下温禾安,又叫两人身份相对平等一些,这或许是他们感情转折的一个契机。然而一切脱离轨迹时,他心尖发颤,因为离温禾安越来越远,在王庭再如何都没有意思,他于是审时度势,来见她,来忏悔,来为自己开脱,求她的心软,求她的怜惜。
  他握着王庭许多秘密,温禾安能跟陆屿然合作,也能接受他回到身边。
  他本就不是表现出来那般干净,清澈的样子,没了她的束缚,不用在她面前表现,他残忍的令人发指,在王庭的黑暗中混得如鱼得水。这好像是他生来的本事,生来就是乌黑的底,却一直用纯白之色堆砌自己。
  可他不沉溺在这种呼风唤雨的快感中。
  他仍是止不住的期盼着回到温禾安身边。
  江召很难接受温禾安身边出现别的人,别的变化,一时一刻都让他觉得心脏收紧,悬起,如置身烈火中。
  他最终在灿烈春日下站在她跟前,眼底的痴迷缱绻并不作伪,话语中有轻轻的颤意:“一个月之后,你带我走吧。开宗立派,云游四野,高门大户,或是田野之家。”
  争天授旨也好,不争也好。
  生也好,死也好。
  “——咔嚓。”
  天地旋转,脚下摇颤,被徐家阵法牢牢锁定后的幻象本该固若金汤,此刻却从外被强行破开。幻象中天地碎裂,光线流转,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春景皆扭曲。
  江召感知到什么,眼底发寒,又交织着惊心的眷恋,他不管不顾,青竹般的身躯前倾,折下来,想将自己的脸颊落在她素净掌心之间,两瓣睫毛颤得如蝶翼,气息微喃:“……带我走吧。”
  一道惊雪般的身影于此时踏进碎裂的幻象。
  半个时辰前,陆屿然的队伍才进无归,便遇上了一波劫难,说得准确一些,是王庭江无双的队伍惹来的麻烦。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这座潜藏在溺海之中的古老城池,它在此沉寂了千年,说是城池,不若说是个巨大的迷宫。迷宫入口有三条道,道道宽敞,两侧的墙砖,海藻,珊瑚与巨蚌的排列,阵势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其实哪有什么选择,大家心里的想法都十分简单。
  想走哪条就走哪条,反正最后三条都得探一探。
  这个时候,也陆陆续续有别的队伍到了,不少人一眼认出了陆屿然,他实在出众,随意一站,什么话也不必说,身上气质独一份。这些人面上不显,实则心思不停,彼此打了个眼色,决定跟着他们走。
  毋庸置疑。
  巫山的队伍,是最有可能获得帝主青睐的吧。
  他们如是想着。
  谁知会如此倒霉,叫人心热难耐的机遇没遇见,倒是先跟王庭的队伍撞上了。这也没什么,只是王庭队伍之后,跟着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水母,它们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在这片区域狂乱地顶撞。
  能下溺海的队伍都带了阴官,阴官身上的匿气将他们的身躯笼罩起来,一般情况下,这海里的东西,只要不是特别厉害的,根本察觉不到异物的闯入,这就是匿气与灵气的不同之处。
  然而也不知王庭怎么招惹到它们了,数以千计的水母舒展着身躯,又合拢,身躯闪亮,庞大,拥有着难以想象的柔韧度和摧毁力,它们通身闪亮,从远处看,是如云朵般美妙的存在。
  只是现在情势失控。
  王庭之人身上还包裹着匿气,并没有裸露之人,水母群分明无法探知他们的存在,却被什么东西吸引得极致疯狂,不要命的用躯体撞击着两侧的砖瓦,一撞,墙体便坍塌,出现个洞,发出轰鸣之声。
  这样的动静它们能分辨得出来,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巨响中翕动着逼近,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看情势,是要将这条道都生生撞开。
  江无双一行人面色难看,不想和这些东西直面对上,怕引来更为难缠的东西,因此只好往原路退回。
  离近了,其他人才明白了这支精锐之师面色凝重,投鼠忌器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远看是水母,柔软,身姿美妙,颜色醒目,游动时很是轻灵,只是比寻常所见的水母略大了些,宽了些,攻击性强了些,但毕竟长在溺海,如此一想也不稀奇。
  只是离近了再看,人人脸上皆是愕然,又茫然,都是见过不知多少世面的人物了,仍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张嘴忘言,只长长吐出一口气,绷直了脸。
  水母曳动的身躯下,拖拽着一团团的海草,那海草是渗人的深绿色,像搅动的发丝,肆无忌惮,张狂地在半空中拽抓,而最为骇人的是,这叫不出具体名字的海草后面,长着一只白骨之手。也正是它们,在水母撞墙,往前抓人时出了力,那墙才能一推一个倒。
  “这……这是什么。”
  “——水母,海草,白骨聚于一身,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妖!”有人回过神来,很快压低了声音说:“死去的妖……嘶,无归城里,确实会有这种东西。”
  毕竟谁都知道,帝主就是因为妖骸之乱逝世的。
  只是这么多年来,耳边听是一回事,亲眼看又是一回事,当荒诞之事发生在眼前,带来的那种冲击,比千遍万遍的告诫都来得直白有效。
  商淮嘶了声,往后退了几步,看向陆屿然。
  陆屿然冷眼凝着这一幕,他对这种东西太熟悉了,熟悉到见到如此生硬拼凑的一面都觉得稀疏平常,分毫不为所动,他在后撤的王庭人群中与江无双四目对视,无声交锋,问:“你做了什么?”
  江无双目光极快地闪了下,手指抵着腰边剑鞘,额间碎发恰时遮盖住那一刻的情绪,只露出坚毅的下
  颌线,嗓音低哑:“不知道。前面突然乱了。”
  听起来,对此也很是不悦。
  觉得耽误了时间。
  就在话音才落时,身后不知哪家的队伍,请来了个学艺不精的阴官,那阴官大概才堪堪勉强能下海,带几个人带得很是逞强辛苦,如今队伍里惊呼声不断,唤得他心神都跟着颤抖了下,就这一抖,就抖出了问题。
  罩住队伍的匿气开了一道豁口,仅是一道,才有消停之势的水母嗅觉极其敏锐,它们真正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方向。此时身躯几个轻盈跃动,如乌云压顶,如清晨无声蔓延的雾气,速度极快,极霸道地袭过来,因为是死物,没有智慧,所以不避不让,也不讲章法,所过之处皆是残垣断壁,水流紊乱暴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前面王庭的队伍。
  江无双猛的看向那名阴官,目光阴寒,那阴官手忙脚乱,手中匿气掐了再掐,终是冒着汗将那缕生人之气稳定的藏好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足足五六支队伍,数十个人被迫卷入战局。
  队伍中的阴官不得不出声,告诉他们尽量小声些,能避则避,慢慢抽身出来,不要硬对硬地来,溺海中有很厉害的存在,若是将它们惹出来了,就是真的麻烦了。
  此话一出,就连备受其乱,吸引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江无双都只得握了握拳,没别的辙,对上这样的东西,谁能不束手束脚,压着气左躲右闪。
  江无双面无表情地后撤,躲闪,一刹那间没注意,脸上险些被无声无息抓过来的白骨手掌挠出道血痕。
  他见到商淮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声,肩头耸动,还颇有闲心地拿出了四方镜。
  然而很快,商淮就笑不太出来了。
  他看了看在最前面吸引火力的王庭队伍,又看看他们这边还算游刃有余,稳中向好的状况,捏着四方镜很是犹豫踌躇,他悄悄看了眼如惊鸿之影的陆屿然,又啧了声,眼神不自然闪了闪。
  陆屿然眼也没抬:“说事。”
  这人生来就是领头者,风华无边,拥雪之姿,是巫山和昔日帝主选定的,费尽心思培养出来,无可挑剔的完美继任者。
  商淮抵了抵眉心,凝着四方镜上那两行字,横看竖看,都觉得不对。
  半晌,他轻巧避开一只水母的白骨手,闪到陆屿然身侧,故作淡定地将四方镜递过去,“诺”的一声,语气有点微妙:“……这种事,我怎么拿得准主意,你不然自己看看。”
  陆屿然接过四方镜,巴掌大的镜面上徐徐折着一道流光,随意一瞥,而后微顿。
  视线在某个字眼上凝滞住,他浓密的眼睫自然往下垂,根根沾上了海底的湿泠之色。
  他静静看了一会。
  闭了下眼。
  随后伸手将四方镜的光覆灭了,也没将它还给商淮,他捏着这面镜子,神色看上去实在清净极了,没见动怒,只是周身气质寸寸沉浸,到某个节点,是真澈如流泉,凛似堆雪了。
  他真有段时间没管这消息,真不想管,然而冷冷在原地站了会,又点进了镜面中,敲出两个字,得到答复后将它甩给商淮,同时吐出命令:“后撤,走左边第一道。等我两刻钟。”
  商淮揉揉鼻尖,有点蠢蠢欲动想跟着去看看那等精彩的场面,然而又不敢直视陆屿然的眼神,怕被看穿后伤筋断骨的闹得自己很是凄惨,当下只得耸耸肩,领着巫山所属一众退至出口,心中分外遗憾。
  陆屿然在溺海中动用了空间裂隙。
  半刻钟后,凌枝见到出现的陆屿然,眼睛因为诧异而睁大了些,罗青山急忙收起四方镜,朝面前的幻境指了指,说:“公子,这里。”
  “嗯。”
  陆屿然走向幻境,凌枝起先不以为意,见他平静地朝着那面水纹般的虚幻之境摁上修长食指,她这才意识到不对,脑海中突的警惕起来,正色道:“你干什么,你别和我说你要强行破幻境,不行,动静太大了——”
  她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却见陆屿然朝她看过来。海水中,他平素纯正深邃的瞳仁此时偏向琥珀色,镌刻在骨血之中的理智克制只占据了表面浅浅一层,其下纹丝不动的雪山渐有崩塌之势,来势极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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