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轻歌托觥起,飞袖踏雪莺

  依依柳拽春风,燕早忙剪花城。
  窗外顽雀催梦,醒来榻乱被横。
  一连七天,把李轩睡了个五迷三道,歇了个里外通透,神清气爽。
  一栋独楼双阙,三许庭院,四个使女日夜伺候。
  独楼勾玉栋,金粉绣红窗,睡得是丝织锦榻,外敷帷帐。塌下是一水檀木地板,无蜡蕴泽有光,踩之温润微凉。
  简氏豪族,别院养有乐班,歌舞伎,每至欢宴就到了全府掌灯时。堂前金箔嵌莲灯,阖府明绸充细柳,潺潺彩霞漫道,煌煌金光冲斗。
  院内道旁的松桂槐杨柳,皆是丝帛裹树干。无数充枝妆叶的飘逸绸条,随风飘舞,在一盏盏宝莲灯的璀璨金光照耀下,如粼粼光河起伏,似银河坠下九重,华美异常。
  李轩头次得睹,都被晃的目眩神迷。
  此举与秦穆公骊山筑斗宝台,召十八国诸侯临潼斗宝的目的差不多。
  李轩估计简雍之举,多半也是为了彰显实力,夸富取信,斗奢扬名。
  他最喜欢的就是简雍大宴,每逢简府欢宴掌灯时分,丝竹之风时随暮烟起,编钟磬音如水,竽笙并凉,笳咽箛孤,雨打婀娜梨花鼓。
  满朋大宴,月上梢头,桂下琴音荡漾,衫舞袖飞扬。
  …一首蒹葭,与君听。溯洄途,长且阻,劝君多情休误。
  …一曲离骚,君未明。功名路,辞故楚,分明天与人孤。
  …有花堪折,盼君行。有凤求凰,君未应。
  …风过涟漪,水自平。缘来半梦,掌中轻。
  轻歌托觥起,飞袖踏雪莺,琴摇桂花枝,筹投柳腰瓶。
  筵上觥筹交错,喧嚣鼎沸。庭前轻歌曼舞,笳咽萧悲。席间一缕琴筝断续,时隐似伏,有时半晌枯寂,蓦然狂风暴雨。
  弦动时如金弓,清音溅玉,镜破长空,时而颤若龙吟,风撞霜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李轩最爱的就是露天欢宴,一边听曲赏舞,乐滋滋的伏案大嚼,一边对简雍的奢侈提出批评。
  当阖府喧嚣散去,微醺半敞宽袍,小楼夜下独处之时,才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头。
  似被月光灌醉,似拂面熏风催人睡,怎奈梦中又醉,醉醒方知梦碎,才知人不为酒只为醉。
  夜剪灯芯,依窗凭阑,万里长空如墨,辉星碎坠空河。风嗅云香,月色轻晃,琼钩轻摇玉扇,清风搅动云波。弦音未歇,箫声已寒,繁花渐迷人眼,多少梦里悲欢。一壶月光,小酌亦伤,今生一翅鸿雁,来世几度风霜?
  不愿梦中醉醒,怎奈人间易倦,寒风又拭薄衫,天地似劝人还。
  明月催百卉卸妆,春荷伴蛙声入眠,新人旧梦,庄蝶敛容,蟋蟀蛤蟆彻夜欢腾。
  小楼酸枝做栋红木为梁,日风送暖,静掀檀泪珠帘,风波过处,一缕暗香轻抚眉头,使人忘却心忧,了虫噬蚁蛀之愁,每每使李轩安然入梦,悠然醒来。
  阁间正对院内的一侧,开合的镂空雕花鹅黄纸木窗,用撑窗杆一支开,望眼就是摇曳的花骨斜枝。
  小院内种着西域引种的无花果树,宛若天开绿伞,半遮荫风送凉,鼻间始终就浮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芬芳。
  楼内当门间,堂屋,睡室,左右双厢房,加阁楼一楼六室,宽阔异常,穹高空间明亮。
  睡室外一尊紫铜小香炉,日日燃着袅袅熏香,夜夜安眠舒爽,薄榻上都沁润着一股檀香,不见蚊虫。
  七天洗了五回澡,三日一沐,内衣外袍两次焕然一新,菜无煎炒多炖煮,却从不重样,髓肥肉嫩,美味非常。
  简雍性倨傲,人洒脱,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好呼朋唤友。
  三次酒宴陪下来,鹿羹如何调,熊掌如何割,浊酒如何喝,李轩熟能生巧。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脸就抬头,洗澡都不用自己动手。嫌塌凉,有人形电热毯先暖被,温度正好。怨风小,有人形电风扇摇啊摇,风力可调。
  晚上一咳嗽,就有手捧痰盂,夜壶的使女进屋伺候。
  简雍家甚至用上了马桶,坐便器一圈是雕花精美的洁白象牙,比抽水马桶还要省力。
  抽水马桶还要按钮,李轩就不用,使女代替了按钮,提桶自走。
  大户人家的主人原来是不上茅房的,坐便马桶就在侧厢,出恭的厢房毫无异味,檀木加熏香,一室皆香。
  过着如此腐朽的生活,让李轩深觉阿斗才是凭生知己:“此间乐,不思蜀。”
  “有劳叙伯,我来我来。”
  楼内撑窗下一条矮几横案前,盘腿坐着的李轩,余光中光线一黯,侧头就见门外一个葛衣老仆,正把肩上扁担挑着两筐木简卸下,赶忙搁笔起身。
  猛一起,小腿脚底略麻。
  “不劳不劳,李君且歇着。”
  简叙一个老杂仆,便是库房主事都不正眼看他,虽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礼遇,可一见李轩起身含笑迎来,还是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李君自坐着,俺给君摞好就是,乱不了哩。”
  “帮把手的事,闲着也是闲着。”
  李轩米白直衣,玄色宽带,外罩一身宽松的浅灰色敞袍,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笑呵呵的迎了出来,躬身去捞筐里竹简的同时,随口问,“吃了么?”
  “没…没,未晌呢。”一路健步如飞的挑来两筐竹简,额头都没见汗,反是看到李轩在身前一躬,正对着自己,简叙脸上的汗就下来了,手忙脚乱的虚托李轩正捞的竹简。
  “我这儿有点心,先垫垫,吃完再腾,死沉死沉的。”
  李轩不是说说,把手里一卷从框内抓出来的竹简,摞到门内一旁的地板上,拍拍手就又走回长案旁,端了一个锡盘过来,伸手捏了个小蛋黄饼进嘴的同时,把盘朝简叙的身前一伸,“来个尝尝,提提意见,味道不太对,总感觉缺点什么。”
  简叙推盘去,盘又来,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无奈的捏了个蛋黄饼进嘴,轻咬了一口,边咀嚼边在下巴下用手接着,怕碎渣落地,“老仆吃不出来,只觉得好吃,不缺啥。”
  “好吃就给囡囡拿去吃。”
  李轩闻声顺手把锡盘下的竹纸一裹,八个小蛋黄饼就卷了进去,提起朝简叙身前一递,“别推了啊,你不接我就不用你搬了。”
  “…谢…谢过李君。”
  简叙不想让李轩看到发润的眼角,低头接过点心包,蹲身放到了扁担筐后。
  “你不让我动手,我就听你的偷个懒了啊,我让春桃打盆水过来,竹简积灰不少,小心别蹭脏你衣服,搬完洗把脸再走。”
  李轩说着,昂头来了一嗓子,“春桃儿,端盆水来。”
  “诶!”一声黄鹂般清脆的答应。
  “不用不用。”简叙拘谨的汗又下来了。
  可惜一身淡黄深裙,手里端着铜盆的春桃来的很快。
  小使女一直就支着耳朵听着,加上这几天熟悉了自家少主人这个救命恩人的奇异举止,水早就打好了。
  一等听到李轩果然又吩咐端水,春桃颇有中彩票的幸福感觉,一脸我猜中了的得意,脚步轻快,喜气洋洋的端着铜盆过来了。
  “叙伯忙着,有事叫我。”
  李轩笑呵呵的与简叙扯了两句,没耽误人朝屋里腾竹牍木简,又走回了窗下的黑漆长案前,松垮的盘腿一坐。
  刚一坐下,就暗道了一声惭愧,又暗暗得意自己的作秀表演。
  亲民路线走的挺顺畅,短短几日,简家被蒙蔽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就像一个无形中晕染开的墨团,被黑心的李轩展露出的慈善之光波及的人,丫鬟与后院女眷的小话里,估计都难有对他不利的证词。
  他实际就做了一件事,就是“给小费”。
  凡是为他服务的,甭管是老爷交代的,还是他让人办的,经办人无论职务贵贱,只要与他照面了,小恩小惠就来了。
  或一串十文五铢,掏自家腰包。或点心瓜果,慷他人之慨。或随口称赞,不要钱的赞语张口就来。
  最后一种,多是面向五大三粗的简氏家兵家将,这个职业给钱不合适。
  赞其武勇,赏其筋骨,夸其体肤,扬其任事,邀其喝个小酒,反而更好些。
  赞瘦家兵定能生裂虎豹,夸胖家将骑术了得,对一个勇于作秀的人来讲,不算什么。
  口中一扬,姿态再一低,掏粪的老妪一见都喊我滴个亲娘,这秀做的,时常让李轩被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
  口碑越来越好,都传到简雍耳朵里了,被誉为有古君子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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