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嗯。”他点了点头,“是我怕。”
  她一怔,总觉他话里绕了几层意思,可是她却连一层也琢磨不透。贵人们说话就是这样,从来不爽快。
  夜色悄然降临。阿苦判断昼夜的标准是外间的声响。她侧耳听了一阵,推杯换盏,燕舞莺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你还不回去么?大晚上的,从南到北,路可不好走。”
  他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似乎还真的想走了,却先低身拾起了她的药碗。他的衣袂似乎与她的摩擦了一下,她的心咯噔一跳,便仓皇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回事?”
  “哦。”他淡淡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她吃了一惊,“人皮-面具?就是、就是话本里那种,易容?”
  他想了想,“也许是吧。”
  她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绕着他的脸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怪异,却说不出哪里怪异:“所以你那天……那天在扶香阁门口,也是戴了面具?”
  “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
  阿苦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才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好像这句话是一个禁忌的泡沫,她不敢去戳,她怕会把现在的平静美好都给戳没了。
  ☆、第13章 观月
  未殊走后很久,阿苦还保持着盘腿坐在床上的姿势,傻笑。
  “哟。”一个妖娆得老气的声音悠悠然响了起来,“这是白日撞风啦,还是夜里见鬼啦?还是个漂亮鬼,是吧?”
  “娘!”阿苦眼睛一亮,“娘,你过来过来,我告诉你一桩秘密。”
  弋娘一步三摇地走到床边与她并肩坐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呀,窦三娘都与我说了。”突然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袖子,“他很帅是不是?很有钱是不是?很关心你是不是?”
  阿苦被老娘一连三问问得有些傻眼,“啊……大约……是吧。”蓦地反应过来什么,“哎你等等,我可不是——可不是要嫁人……”
  “不嫁人你费个什么劲?”
  “人家是我师父!”阿苦都快哭了,她才十四岁,老娘能不能不要这么着急?
  “拿来。”弋娘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苦讪讪地道:“什么啊?”
  “他是不是给你缠头了,拿来。”弋娘一挑眉毛,“我给端端成色。”
  阿苦哭丧着脸将那只玉环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弋娘将玉环对着烛火照了半天,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
  玉环上缠绕的金丝随着玉雕绾作龙凤交缠的模样,玉是上好的水苍玉,虽不算最尊贵的,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阿苦看着弋娘的表情,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这事情,果然还是不该跟娘说的……
  然而弋娘端详过那只玉环,却也没说什么,便将它还给了阿苦。
  “这人很富贵吧?”弋娘神色淡漠,这样的母亲是阿苦极陌生的,几乎令她有些惊惶了:“有、有点吧。”旋即又道:“我攀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吧!”
  “他教你什么?”弋娘掠了她一眼。
  “……”不能说得太确切,不能让娘猜出他在司天台做事。嗯,阿苦于是回答:“算命。”
  弋娘显然不相信,狐疑地瞪着她。
  “真的,”阿苦毫不犹豫地道,“他跟我说,李大饼子寿数将尽了,你要不信,就等着看看。”
  弋娘倏然变色:“混账!”径自站了起来,摔门离开!
  只留阿苦一个,全不明白母亲为何而生气,便那样呆呆地坐着,可是刚才的好心情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阿苦这回休息了大半个月才来上课。
  未殊摸不准她哪天来,原定的计划已经全打乱了,他只好每晚都去璇玑台上看一看。好在星空永远都在,可以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不要再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过去并不知道不确定的等待是一种什么滋味。每天都想,也许她今日不会来,也许她往后也再不会来了。可是每天也都会想,万一她来了,却没有找到自己,怎么办?
  记忆之中,仿佛自己过去也曾经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可是究竟是谁,却想不起来,一想便头痛欲裂,他不得不服药安神。
  九月,深秋的寒意已浸没了西平京,夜空的星子渐渐稀疏,月光反而更无阻挡地流落人间。这一日他到得晚了一些,却见到她已经站在了璇玑台上。
  他愣了愣神,那一瞬他想的是,她知道阵法已经改了吗?她踩着新的卦位登上台阶时,会不会去猜度……他当时的心意?
  然而她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往常她总是大喊大叫的,十分聒噪,他还在十丈远外就能听见她扯着嗓子喊师父。可是这一回,他都走到她的面前来了,胸口几乎要撞上她的鼻子了,她才闷着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句:“师父。”
  “嗯。”
  “对不起,”她仍是低着头,“我不是有意旷课的。”
  “没关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三个字为何说得如此顺口。
  “我娘不让我出来。”她说,“她要我嫁人。”
  沉默。
  极难捱的沉默。
  阿苦想哭,又不敢哭,拼命抽着鼻子,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岂有此理,她的心里愤怒还大过悲哀:“她,她说好了让我自己挑的,怎么这会子却要逼我了!那个李大饼子,不就是有钱了点,有钱了不起么!”
  “你不是说你喜欢钱?”
  未殊清淡如无的声音好像是来自天外,那般地虚渺。
  她怔怔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忘了:
  “你就那么想我嫁人?”
  他的容色比往常要苍白了一些,可是眼神却仍旧没有波澜。娘曾经跟她说,你要看清一个人的内心,你就得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么他的心里也就什么都没有。
  师父就是这样的人。师父的心里,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好委屈。
  “有钱又怎么样,有钱我也不喜欢他呀。”她难受地道,“窦三娘都比他有钱,难道要我嫁给窦三娘?”
  未殊却也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比他有钱。”
  这话让她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这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靠得很近,星月的光芒好像是直接压在他们头上的,明明是开阔的高台,却逼仄如牢笼。
  终于,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瞳仁轻微地一缩。
  “上课吧。”她低声,“往后还不知能不能来了。”
  “能的。”
  “要嫁人,肯定忙得很。”
  “你嫁不了。”
  阿苦愕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
  “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的判断,阿苦?”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我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只当好玩,从不当真?我说你要嫁的人活不到明年,你是不是仍旧要嫁?”
  他的话音那么平和,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没有任何波动。可是他的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急促,她被他质问得有些怔忡,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确实动机不纯,她说跟他学占算,只是一个接近他的借口。
  可是现在想来,她好像真的从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过。
  这对于一个热爱自己职司的人,似乎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
  可是她最后只是说了句:“你不要吓我……”
  他转过身去,背影雪白如一片月。
  “那便当我是吓你吧。”
  这一晚,课下得很早。未殊讲解了几种彗孛,阿苦很努力地去记了,可在她看来,那些扫把星的形状简直都是一样一样的。未殊知道她心不在焉,便让她早些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个,要是我能亲眼看见就好啦。”
  他看着她,许久。
  “明年冬十月,应当有星孛。”
  她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没有回答。
  难道这属于他的不传之秘?
  她愈发好奇了,却不敢多问。她已经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好,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那我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嗯。”
  嗯嗯嗯,永远都是嗯嗯嗯,能不能有一点语气,有一点表情?!她默默腹诽,又说道:“往后我来也不定时,你不要等我……”
  “我没有等你。”
  “哦。”有些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对不起啊,我平常很讲信用的,这回我真拿不准。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想跟你好好学点儿东西,可不是我不尊师重道啊……”
  她越说越忐忑,说到最后,声音细如蚊蚋。可是他反正也不在乎,自己干嘛还想着安慰他?谁知道他却忽然截断了她的话:“这些日子宫里有事,你少来也好。”
  她一怔,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他没有做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这一问:“哦,哦,好的,好的。”
  虽然似乎不那么难受了,可是尴尬却一点没少。他不言不动,她只好转身,迈步。
  “阿苦。”
  她陡然回身,眼睛都亮了:“仙人还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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